唐蠹

 


    从哈尔滨到铁力，从G1111哈绥高速到G222鹤哈高速，途径呼兰、康金、绥化、庆安几个城镇，和无际的庄稼。二百公里左右的路程，松嫩平原上岁月更迭，不息的呼兰河悄然相伴。

    我已经不记得跑过多少回。但是几乎，每次都是带着工作任务，晓行夜宿，来去匆匆。



     我想去朗乡石林看看。
     这是几年来一直的想法，在地图上看去：这传说中的去处距离铁力市，仅仅八十多公里。在一次次的匆忙中遗憾，而这一次出差铁力，却又在前一天，得了严重的感冒。



    一夜的昏睡、虚汗，却早早的醒来，在昏昏沉沉的状态中，铁力去往桃山的路，是无边的雨。
    这里，已经进入了小兴安岭的范围，细雨里的一切，潮湿而沉郁——是，像潮湿的麻袋，像滴水的油毡，像汗透的棉袄，像我欲裂的头和酸痛的腿。可怕的修路，恐怖的路况，单行、拥堵、崎岖蜿蜒，就像鬼催的一样，就是想去，不管多难。
    我在近乎麻木的驾车，偶尔祈祷着晴天。



    雨，就真的停了，在我们到达的时候。看看表，八十多公里，走了近两小时，这就是石林了，“黑龙江省铁力花岗岩石林地质公园”，难怪车载导航搜不到“朗乡石林”。
    看门的是个年轻的妹子，售票的也是她，35一位，给了钱，不给票。



    笑笑，就驱车进了山里，天还是那样的脸色，没有了雨，没有了风，便成了蚊子的天下。
    从停车场进山，是简陋的石阶，长满青苔也飘满落叶，一直上升没有缓台，也——没有尽头。可怕的石阶，是绝望的石阶，走到崩溃的时候还没到达一处景点，后来知道，那仅仅是石阶的六分之一。
    据说这朗乡石林与云南石林不同， 所有的景观都在山巅，要想领略这北方的雄浑，只有攀登。



    衣服早已湿透了，手臂上满是鲜血和蚊子的尸体，在休息了五六次以后，体力完全透支，触目的树影已经模糊，终于在第一观景台处支撑不住，倒下吧，也不知道疼痛，只是下意识的抱住了相机。
    身体顺着斜坡滑了半米，挤在一棵树下，算是停住了，旁边是破旧的栏杆，和云横的山谷。
    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自己粗重的喘息。



    很困，很想睡觉，我想着，那是很多人死亡的前兆。
    身边的林子里也是白茫茫的雾气，我看见雾气里一只手伸出来，又垂下，我知道那是我自己的。抬头是杂乱的树影，是斑驳的叶子，我在嘲笑自己。这是图啥呢？电话就在身下的兜里，过一会吧，就有劲了，就能拿出来。
    虚弱到极点的时候，确实有一种关乎生死的念头，体力在三十多分钟后堪堪恢复，我还能继续。



     我到这里的目的，是看石林？
     很多山的夏季，在攀登过程里并没有风景，高耸的乔木遮蔽了岩崖，茂盛的灌木掩饰了肌理，我们只在一二米的视野里跋涉，其实每次的登山，都只为了山巅上那几分钟一览山小的快意。
     天下事又何尝不是如此，过程很累，快感很短。



    不赞叹了，不歌颂了，这就是这次半死的登山里唯一的远眺，像看惯的园子，像看腻的女人，只给俩字：挺好。
    疲劳期过了，脚步轻快。从第一观景台还想往上走，却没了路，竟是一条狭窄陡峭的铁制梯子下去，回到昏厥的原点....看看路标：左面写着“前方景区未开发游人止步”，右边画着一箭头：“原路下山”！
    姥姥！合着老子累死累活爬到这就看一观景台？石林呢？



    什么开发没开发的，上！结果“没开发的部分”居然还有路标：前方500米，熊掌岩。
    绝望的石阶已经被我走完，前方依稀的一条小路——乱石纵横，杂树参差。看看高度表，725了，上还是下？还有没有体力下山？踌躇着转过几丛高树，就望见了一派的嵯峨。
    这玩意，该算是石林了吧？



    指示牌上的这一处，居然叫“阳根”，记得三清山似乎也有这么一个。名字取了，就越看越像，这玩意还是留给女人们看吧，我现在最关心的，却是更深刻的问题——既然到了阳根处，这山咋也算爬一半了吧？咱都爬到大腿根儿了，还有理由转身回去么？
    于是刹下心来闷头走，看着像路的部分就去找找路牌，找不到就换一个，一抬头，就看见了第二观景台的路标。



     根本没有路，只有一条天上的锁链；根本没有平台，只有崖上稍缓的一隅。
     这是山巅了，因为我实在再也找不到上升的路，我爬到岩石的顶端，四周是苍茫的云海。用尽全身力气笑了一下——这是我给自己的要求。因为石林完全的隐在了云雾的背后，因为越来越重的天色，告诉我此次已经不再可能。



    树丛的后面，就是深不见底的壑谷，我还是感谢老天爷让雨停歇。其实看没看见石林还能怎样，我自己都觉得这种解释无奈而恶俗。再来？不咋可能了，看多少算多少吧！
    也许下山时，还有风景？一定是的，老子就是这么乐观的活过来的！



     小心翼翼的从两山之间的一块木板上走过，已经心浮腿软，为了不走回头路，只能向前。
     小兴安真是没有负我，原来这好风景真的都在这下山的路上！竟然是十步一景，乱石峥嵘，一时间全忘了膝伤和疲惫，也不顾脚下湿滑，连滚带爬的，也算把这石林看了六七分。
     天光渐亮，山的那头居然有了一丝晴意。



    所谓的情侣石，是我看到的最完整的景观了，我突然觉得那并不是情侣，而是夫妻，因为那就像我和妻捧着女儿的样子.....
    过了情侣石，真的就没有什么景观了，在山下广告牌里记得的那些，都没有出现在我的视野里。持续的下行，没有路，只是在林木的缝隙间宛转穿行，偶尔看见斑驳的路标。



     没有方向，没有信念，傻乎乎的走，不知多久......终于听见恍惚的人声，那是一群懒得攀爬就没有看见风景的女人。
     上面好吗？
     好？还是不好呢？我既不愿冤枉这一路的跋涉，也不想让她们留下遗憾——还好吧，就是蚊子很多。
     女人们相互埋怨着、笑闹着走了，相信对于她们，上山，或者不上，都有最好的理由。



    山下的野花很美，这一次的朗乡石林没什么可说。也许冬天更美吧？能看见全貌，也会色彩分明。怪就怪自己选了这样一个季节，怪自己生病还坚持。想来真是后怕，当时如果滑下去，这些野花就都会摆在我的面前....
    看了眼地图，从朗乡走依兰走哈同高速回哈尔滨，还有四百多公里，而循着原路回铁力走鹤哈高速，除了那八十公里的修路，还是比较便捷，嗯，原路也好。



     雨，就又来了，我重新走回雨中，走回那种沉郁的调子，所有的事物鲜艳却不明丽，所有的心情沉重而潮湿。天真的凉了，半年来第一次感觉冷，我喜欢这种真实，就像我在山上醒来的感觉。
     在桃山草草吃了一口饭，给家里报了平安，剩下的，就是无边的大雨里二百四十公里的路，路上没有车，没有人。



     已经不知道累了，只是头很疼，停车拿了药，想想还是没敢吃。
     过完中秋，转眼就是十一了，这一年西去呼盟，北上北安，环游辽沈，两下江南，省内更是奔波无数，想来不禁黯然，这些的努力又有多少成果？让人艳羡的是路上的风景，让我沉重的却是效益和前途。
     轰一脚油门，继续胡思乱想，就把这路，一段段的扔在了后头。



    朗乡石林，真的没什么，那座山，是梦魇；其实，这一次迷乱的旅程里最美的，还是路上的风景。
    此刻，我已经坐在家里，一边吃饭一边给媳妇和女儿讲述我这一次冲动的经历，目的既不是教育女儿不畏艰辛勇于探索，也不是向媳妇显摆自己的坚强——我只是想说这一天经历的故事，而媳妇，用一句话，做了最好的总结：

   “千儿，听见了吧？以后感冒了就别出去折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