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是场博弈 过程便是奖赏(选自同名新书)

个人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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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表叔是小姑奶奶抱来的儿子。比父亲大一岁。父亲走南闯北颇有几分飞檐走壁。表叔木讷老实,腿有些跛,过得不算如意。这个典故之前都有写过。我们陆续长大,飞离了父母身边。母亲又是个特别操劳的人物,父亲一日孤身坐在门堂心,一张方杌,一杯酒,一碗红烧肉,很敷衍,很将就,很对付。表叔过来一看,感叹不已:我们一家人,坐在桌上欢天喜地。
 

父亲乐了。表叔腿残,娶得表婶算不得顶神气的,生下两儿,大儿错过了婚娶的年龄,找了个外地媳妇,二儿子智障,一直没找对象,表叔的一句欢天喜地逗乐了父亲,父亲告诉我们:我一家要是像他,我就哭下来了。
 

虽然命运待表叔不厚,表叔却格外乐观。遇到姐姐,就会问,你还认识我吗?姐姐连连接招:认得认得。乡俗里最挨打的不是其它,最是眼高于顶忘恩负义认不得家人的。然后遇到我,便是给他家大儿小冬做媳妇。小时候会追着又打又踢,稍长,会内敛很多,只笑不答。

却没想到,和表叔的相遇,会是这样的方式。
 

那天,急诊室来了个病人,又呕又吐,身上满是泥浆污浊不堪。姐姐一吓,是表叔!表叔在田里干活,突发脑溢血,倒在泥塘里,邻居通知大儿送来抢救的。
 

先是头颅开第一刀,出了刀房,情况很不好,急着又推进去第二次手术。晚上才回到监护室。围站在一边,我和姐姐相互看了一眼,表叔先还是狂躁地乱挥手,后陷入深深地昏迷。姐姐说:会是我们送表叔最后一程,这是天意?
 

那样的夜,风狂雨骤,我们不敢合眼,姐姐配合着护士,推着表叔楼上楼下检查。医生护士马灯似地穿梭,我叫醒表叔家大儿小冬,医生找小冬谈话,小冬过来告诉我们,表叔不过是到天亮的事了。
 

默然。泪下。表叔和我们接触算不得多。活得卑微却努力。虽然人人都可以对他拿得起放得下,他却乐观得很。六口的大家,靠他撑着。每天还会兴兴头头地跑去看望他89岁的老母。父亲搬家了,他一路摸过去,说老母过九十,百老归天,都得通知我父亲的。这些,他都操办不了了。远远望着表叔,世上最无奈的事,便是看着可亲的人,渐行渐远却回天无力。
 

2

表叔的床上,换了位老太太。老太太83岁。盆骨跌断。老太太耳聋,听不见别人说话,自己的声音却响得吓人。点滴的瓶子在她视线之外,她大声喝问:“还在滴不?”我跑过去看了一下,向她点头,她火了:“滴个心啊!”
 

护士小丫头忍俊不禁,扑哧笑出声。老太太身上绑了个仪器,可以自动测心跳血压什么的。每隔一段时间,胳膊那里会鼓起来,有酸胀感。老太太大嚷着,让人给她松绑,护士知道她是胡闹,过去安慰了一下,就走开了。这下哇哇大哭起来,边哭嘴里还在告状。她家女儿带着保姆,进来看她了。重症病房不能呆太久,她并不懂,问女儿是不是在这里陪她,女儿摇头,问是不是保姆陪,保姆也摇头,这下完了,又哇哇大哭起来。我哈哈大笑。明摆着一个老惯宝嘛。老太太神呢,转向我这边,跟女儿说:问一下人家吃的东西是什么牌子的,明天也买给我吃。我啼笑皆非,姐夫生病,我在喂粥的,就是普通的粥,先喂老太太的,她不肯吃。这下,又以为是什么好吃的。隔锅饭香,小孩子常有的事,老太太也是了。我急着端过碗也去喂她,她女儿谢过我的好意:她不吃的,她就是闹。
 

估计老太太有些智障了。返朴归真,老太太在暮年时分,反倒回到蒙昧未开的童年时代了,开心就笑,不满就哭,看着一堆爱她的人,围着她,团团转,未免不是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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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姐夫在家门口修理电器,被一辆过往小车,掀到路中间。命是捡回来了,四肢摔断三肢,那样一个壮实的人,就躺在床上,任人搬动,时不时因为疼痛发出男人的嘶吼。姐姐电话来时,我们一家三口第一时间赶到,一路陪着检查,陪着守在重症病房。目睹那么多凶险,我一滴泪没落。一直到脱离危险,才去接我妈。妈妈正在菜场扫地,看到我格外开心:“干什么呀?找我?”老妈上得街来,学了几句普通话,跟我全是洋调。我说:接你去医院。妈妈感觉不对头了,勃然变色:“去做什么?”近半年,算不得太平,先是小姨中风,后是小姑跌断腿,但凡我接她去医院,就别想有好消息。“去看姐夫。”我堆砌的坚强,瞬时瓦解,我在妈妈面前放声大哭。妈妈坐在我车后,比我镇定得多:跌在哪里?
 

姐夫大学毕业分配到我们小城,去家千里。后来遭遇厂里改制,夫妇双双下岗。做的事情换了一茬又一茬,现在修理汽车电路,也算是学以致用,跟早年的专业搭了点边,一切都朝着好的方向走了,又遭此横祸,所幸都是外伤,没有伤及内脏。都说婚姻是个嫁接的过程,姐夫和姐姐结婚20多年,一直生活在我父母身边,他自己73岁的老父,远路迢迢来看了一眼,年事太高,吃住不便,早早被姐姐安排了返家。我爸妈早把他当成了自己生的,一日三餐,变着花样,父亲烧,母亲骑自行车,穿行大半个城,一趟趟送来。手术前夜,母亲心神不宁,团团乱转,央我,替她订束鲜花,一会儿又唏嘘,要是能够,她愿意替了姐夫去疼痛。
 

近五个小时的手术,姐夫被推出手术室,我们一家迎了上去,我和姐姐接过护士的盐水瓶,弟弟和我老公推过手术车,我妈左右各一捧鲜花,放在姐夫身两侧,姐夫如凯旋的英雄。
 

很多时候,我们忙着抱怨命运的不公,却忘了它仁慈的一面。姐姐一直在感恩:幸好,幸好没有伤及大脑,这次真是万幸。再有一次手术,断掉的三个地方就全接上了。历此大劫,姐夫和我们,都会格外珍惜。生命未尝不是一场博弈,没有人常赢,过程却是奖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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