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晓敏----名家名篇逸思小小说欣赏之莫言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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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八二年秋天,我从保定府回高密东北乡探亲。因为火车晚点,车抵高密站时,已是晚上九点多钟。通乡镇的汽车每天只开一班,要到早晨六点。举头看天,见半块月亮高悬,天晴气爽,我便决定不在县城住宿,乘着明月早还家,一可早见父母,二可呼吸些田野里的新鲜空气。
这次探家我只提了一个小包,所以走得很快。穿过铁路桥洞后,我没走柏油路,因为柏油公路拐直角,要远好多。我斜刺里走上那条废弃数年的斜插到高密东北乡去的土路。土路因为近年来有些地方被挖断了,行人稀少,所以路面上杂草丛生,只是在路中心还有一线被人踩过的痕迹。路两边全是庄稼地,有高粱地、玉米地、红薯地等,月光照在庄稼的枝叶上,闪烁着微弱的银光。几乎没有风,所有的叶子都纹丝不动。草蝈蝈的叫声从庄稼地里传来,非常响亮,好像这叫声渗进了我的肉里、骨头里。蝈蝈的叫声使月夜显得特别沉寂。
路越往前延伸庄稼越茂密,县城的灯光早就看不见了。县城离高密东北乡有四十多里路呢。除了蝈蝈的叫声之外,庄稼地里偶尔也有鸟或其他小动物的叫声。我忽然感觉到脖颈后有些凉森森的,听到自己的脚步声特别响亮与沉重起来。我有些后悔,不该单身走夜路,与此同时,我感觉到路两边的庄稼地里有无数秘密,有无数只眼睛在监视着我,并且感觉到背后有什么东西尾随着我,月光也突然朦胧起来。我的脚步不知不觉地加快了。越走得快越感到背后不安全。终于,我下意识地回过头去。
我的身后当然什么也没有。
继续往前走吧,一边走一边骂自己:你是解放军军官吗?你是共产党员吗?你是马列主义教员吗?你是,你是一个唯物主义者,而彻底的唯物主义者是无所畏惧的。共产党员死都不怕还怕什么?有鬼吗?有邪吗?没有!有野兽吗?没有!世间本无事,庸人自扰之……但依然浑身紧张、牙齿打战,儿时在家乡时听说过的鬼故事“连篇累牍”地涌进脑海:一个人走在路上,突然听到前边有货郎挑子的嘎吱声,细细一看,只见到两个货挑子和两条腿在移动,上身没有……一个人走夜路碰到一个人对他嘿嘿一笑,仔细一看,是个女人,这女人脸上只有一张红嘴,除了嘴之外什么都没有,这是“光面鬼”……一个人走夜路忽然看到一个白胡子老头在吃草…… 我后来才知道我的冷汗一直流着,把衣服都溻湿了。
我高声唱起歌来:“向前向前向前——杀——”
自然是一路无事。临近村头时,天已黎明,红日将出未出,东边天上一片红晕,村里的雄鸡喔喔地叫着,一派安宁景象。回头望来路,庄稼是庄稼道路是道路,想起这一路的惊惧,感到自己十分愚蠢可笑。
正欲进村,见树影里闪出一个老人来,定睛一看,是我的邻居赵三大爷。他穿得齐齐整整,在离我三五步处站住了。
我忙问:“三大爷,起这么早!”
他说:“早起进城,知道你回来了,在这里等你。”
我跟他说了几句家常话,递给他一支带过滤嘴的香烟。
点着了烟,他说:“老三,我还欠你爹五元钱,我的钱不能用,你把这个烟袋嘴捎给他吧,就算我还了他钱。”
我说:“三大爷,何必呢?”
他说:“你快回家去吧,爹娘都盼着你呢!”
我接过三大爷递过来的冰冷的玛瑙烟袋嘴,匆匆跟他道了别,便急忙进了村。
回家后,爹娘盯着我问长问短,说我不该一人走夜路,万一出点什么事就了不得了。我打着哈哈说:“我一心想碰到鬼,可是鬼不敢来见我。”
母亲说:“小孩子家嘴不要狂!”
父亲抽烟时,我从兜里摸出那玛瑙烟袋嘴,说:“爹,才刚在村口我碰到赵三大爷,他说欠你五元钱,让我把这个烟袋嘴捎给你抵债。”
父亲惊讶地问:“你说谁?”
我说:“赵家三大爷呀!”
父亲说:“你看花了眼了吧?”
我说:“绝对没有,我跟他说了一会儿话,还敬了他一支烟,还有这个烟袋嘴呢!”
我把烟袋嘴递给父亲,父亲竟犹豫着不敢接。
母亲说:“赵家三大爷大前天早晨就死了!”
莫言逸思小小说·马语
像一把粗大的鬃毛刷子在脸上拂过来拂过去,使我从睡梦中醒来。眼前晃动着一个巍然的大影子,宛如一堵厚重的黑墙。一股熟悉的气味令我怦然心动。我猛然惊醒,身后的现代生活背景悄然退去。阳光灿烂,照耀着三十多年前那堵枯黄的土墙。墙头上枯草瑟瑟,一只毛羽灿烂的公鸡站在上边引颈高歌。墙前有一个倾颓的麦草垛,一群母鸡在散草中刨食。还有一群牛在墙前的柱子上拴着,都垂着头反刍,看样子好像是在沉思默想。弯曲的木柱子上沾满了牛毛,土墙上涂满了牛屎。我坐在草垛前,伸手就可触摸到那些鸡,稍稍一探身就可以触摸到那些牛。我没有摸鸡也没有摸牛,我仰脸望着它——亲密的朋友——那匹黑色的、心事重重的、屁股上烙着“Z99”字样的、盲目的、据说是从野战部队退役下来的、现在为生产队驾辕的、以力大无穷任劳任怨闻名乡里的老骒马。
“马,原来是你啊!”我从草垛边上一跃而起,双臂抱住了它粗壮的脖子。它脖子上热乎乎的温度和浓重的油腻气味让我心潮起伏,热泪滚滚,我的泪珠在它光滑的皮上滚动。它耸耸削竹般的耳朵,用饱经沧桑的口气说:“别这样,年轻人,别这样,我不喜欢这样子,没有必要这样子。好好地坐着,听我跟你说话。”它晃了一下脖子,我的身体就轻如鸿毛般脱离了地面,然后就跌坐在麦草垛边,伸手就可触摸到那些鸡,稍稍一探身就可以触摸到那些牛。
我端详着这个三十多年没有见面的老朋友。它依然是当年的样子,硕大的头颅、伟岸的身躯、修长的四肢、瓦蓝的四蹄、蓬松的华尾、紧闭着的不知道什么原因盲了的双目。于是,若干的情景就恍然如在眼前了。
我曾经多次揪它的尾毛做琴弓,它默默肃立,犹如一堵墙。我多少次坐在它宽阔平坦的背上看小人书,它一动也不动,好像一艘搁浅了的船。我多少次为它轰赶吸它鲜血的苍蝇和牛虻,它冰冷无情,连一点谢意都不表示,宛如一尊石头雕像。我多少次对着邻村的小孩子炫耀着它,编造着它的光荣的历史,说它曾经驮着兵团司令冲锋陷阵,立下过赫赫战功,它一声不吭,好像一块冰冷的铁。我多少次向村子里的老人请教,想了解它的历史,尤其想知道它的眼睛是怎样瞎的,无人告诉我。我多少次猜测它瞎眼的经过,我多少次抚摸着它的脖子问它,马啊马,亲爱的马,告诉我,你的眼睛是怎么瞎的,是炮弹皮子崩瞎的吗?是害红眼病弄瞎的吗?是老鹰把你啄瞎的?——任我千遍万遍地问,它不回答。
“我现在回答你。”马说。马说话时柔软的嘴唇笨拙地翻动着,不时地显露出被谷草磨损了的雪白的大牙。从它的口腔里喷出来的腐草的气味熏得我昏昏欲睡。它的声音十分沉闷,仿佛是通过一个曲折漫长的管道传递过来的。这样的声音令我痴迷,令我陶醉,令我惊悚,令我如闻天籁,不敢不认真听讲。
马说:“你应该知道,日本国有一个著名的关于眼睛的故事。琴女春琴被人毁容致盲后,她的徒弟——也是她的情人佐助,便刺瞎了自己的眼睛。还有一个古老的故事,俄狄浦斯得知自己杀父娶母之后,悔恨交加,自毁了双目。你们村子里的马文才,舍不下新婚的媳妇,为了逃避兵役,用石灰点瞎了双目。这说明,世界上有一类盲者,为了逃避,为了占有,为了完美,为了惩罚,是心甘情愿自己把自己弄瞎了的。当然,我知道你对他们不感兴趣,你最想知道的,是我为什么瞎了眼睛……”马沉吟着,分明是让这个话题勾起了它的无限辛酸的往事。我期待着,我知道在这种时刻说什么都是多余的。
马说:“几十年前,我的确是一匹军马,我屁股上的烙印就是证明。用烧红的烙铁打印记时的痛苦至今记忆犹新。我的主人是一个英武的军官。他不仅相貌出众,而且还满腹韬略。我对他一往情深,如同恋人。有一天,他竟然让一个散发着刺鼻脂粉气息的女人骑在我的背上。我心中恼怒,精力分散,穿越树林时,撞在了树上,把那个女人掀了下来。军官用皮鞭抽打着我,骂我‘你这匹瞎马!’……从此,我决定再也不睁开我的眼睛……”
“原来你是装瞎!”我从麦草垛前一跃而起。
“不,我瞎了……”马说着,掉转身,向着那漫漫无尽的黑暗的道路,义无反顾地走去。
莫言逸思小小说·卖白菜
1967年冬天,我12岁那年,临近春节的一个早晨,母亲苦着脸,心事重重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时而揭开炕席的一角,掀动几下铺炕的麦草,时而拉开那张老桌子的抽屉,扒拉几下破布头烂线团。母亲叹息着,并不时把目光抬高,瞥一眼那三棵吊在墙上的白菜。最后,母亲的目光锁定在白菜上,端详着,终于下了决心似的,叫着我的乳名,说:
“社斗,去找个篓子来吧……”
“娘,”我悲伤地问:“您要把它们……”
“今天是大集。”母亲沉重地说。
“可是,您答应过的,这是我们留着过年的……”话没说完,我的眼泪就涌了出来。
母亲的眼睛湿漉漉的,但她没有哭,她有些恼怒地说:“这么大的汉子了,动不动就抹眼泪,像什么样子?!”
“我们种了一百零四棵白菜,卖了一百零一棵,只剩下这三棵了……说好了留着过年的,说好了留着过年包饺子的……”我哽咽着说。
母亲靠近我,掀起衣襟,擦去了我脸上的泪水。我把脸伏在母亲的胸前,委屈地抽噎着。我感到母亲用粗糙的大手抚摸着我的头,我嗅到了她衣襟上那股揉烂了的白菜叶子的气味。透过蒙眬的泪眼,我看到母亲把那棵最大的白菜从墙上钉着的木橛子上摘了下来。母亲又把那棵第二大的摘下来。最后,那棵最小的、形状圆圆像个和尚头的也脱离了木橛子,挤进了篓子里。我熟悉这棵白菜,就像熟悉自己的一根手指。因为它生长在最靠近路边那一行的拐角的位置上,小时被牛犊或是被孩子踩了一脚,所以它一直长得不旺,当别的白菜长到脸盆大时,它才有碗口大。发现了它的小和可怜,我们在浇水施肥时就对它格外照顾。我曾经背着母亲将一大把化肥撒在它的周围,但第二天它就打了蔫。母亲知道了真相后,赶紧将它周围的土换了,才使它死里逃生。后来,它尽管还是小,但卷得十分饱满,收获时母亲拍打着它感慨地对我说:“你看看它,你看看它……”在那一瞬间,母亲的脸上洋溢着珍贵的欣喜表情,仿佛拍打着一个历经磨难终于长大成人的孩子。
集市在邻村,距离我们家有三里远。寒风凛冽,有太阳,很弱,仿佛随时都要熄灭的样子。不时有赶集的人从我们身边超过去。我的手很快就冻麻了,以至于当篓子跌落在地时我竟然不知道。篓子落地时发出了清脆的响声,篓底有几根蜡条跌断了,那棵最小的白菜从篓子里跳出来,滚到路边结着白冰的水沟里。母亲在我头上打了一巴掌,我知道闯了大祸,站在篓边,哭着说:“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母亲将那棵白菜放进篓子,原本是十分生气的样子,但也许是看到我哭得真诚,也许是看到了我黑黢黢的手背上那些已经溃烂的冻疮,母亲的脸色缓和了,没有打我也没有再骂我,只是用一种让我感到温暖的腔调说:“不中用,把饭吃到哪里去了?”然后母亲就蹲下身,将背篓的木棍搭上肩头,我在后边帮扶着,让她站直了身体。
终于挨到了集上。母亲让我走,去上学,我也想走,但我看到一个老太太朝着我们的白菜走了过来。她用细而沙哑的嗓音问白菜的价钱。母亲回答了她。她摇摇头,看样子是嫌贵。但是她没有走,而是蹲下,揭开那张破羊皮,翻动着我们的三棵白菜。她把那棵最小的白菜上那半截欲断未断的根拽了下来。然后她又逐棵地戳着我们的白菜,用弯曲的、枯柴一样的手指,她撇着嘴,说我们的白菜卷得不紧,母亲用忧伤的声音说:“大婶子啊,这样的白菜您还嫌卷得不紧,那您就到市上去看看吧,看看哪里还能找到卷得更紧的吧。”
我对这个老太太充满了恶感,你拽断了我们的白菜根也就罢了,可你不该昧着良心说我们的白菜卷得不紧。我忍不住冒出了一句话:“再紧就成了石头蛋子了!”老太太抬起头,惊讶地看着我,问母亲:“这是谁?是你的儿子吗?”“是老小,”母亲回答了老太太的问话,转回头批评我:“小小孩儿,说话没大没小的!”老太太将她胳膊上挎着的柳条箢篼放在地上,腾出手,撕扯着那棵最小的白菜上那层已经干枯的菜帮子。我十分恼火,便刺她:“别撕了,你撕了让我们怎么卖?!”
“你这个小孩子,说话怎么就像吃了枪药一样呢?”老太太嘟哝着,但撕扯菜帮子的手却并不停止。
“大婶子,别撕了,放到这时候的白菜,老帮子脱了五六层,成了核了。”母亲劝说着她。她终于还是将那层干菜帮子全部撕光,露出了鲜嫩的、洁白的菜帮。在清冽的寒风中,我们的白菜散发出甜丝丝的气味。这样的白菜,包成饺子,味道该有多么鲜美啊!老太太搬着白菜站起来,让母亲给她过秤。母亲用秤钩子挂住白菜根,将白菜提起来。老太太把她的脸几乎贴到秤杆上,仔细地打量着上面的秤星。我看着那棵被剥成了核的白菜,眼前出现了它在生长的各个阶段的模样,心中感到阵阵忧伤。
终于核准了重量,老太太说:“俺可是不会算账。”
母亲因为偏头痛,算了一会儿也没算清,对我说:“社斗,你算。”
我找了一根草棒,用我刚刚学过的乘法,在地上划算着。
我报出了一个数字,母亲重复了我报出的数字。
“没算错吧?”老太太用不信任的目光盯着我说。
“你自己算就是了。”我说。
“这孩子,说话真是暴躁。”老太太低声嘟哝着,从腰里摸出一个肮脏的手绢,层层地揭开,露出一沓纸票,然后将手指伸进嘴里,沾了唾沫,一张张地数着。她终于将数好的钱交到母亲的手里。母亲也一张张地点
等我放了学回家后,一进屋就看到母亲正坐在灶前发呆。那个蜡条篓子摆在她的身边,三棵白菜都在篓子里,那棵最小的因为被老太太剥去了干帮子,已经受了严重的冻伤。我的心猛地往下一沉,知道最坏的事情已经发生了。母亲抬起头,眼睛红红地看着我,过了许久,用一种让我终生难忘的声音说:
“孩子,你怎么能这样呢?你怎么能多算人家一毛钱呢?”
“娘,”我哭着说:“我……”
“你今天让娘丢了脸……”母亲说着,两行眼泪就挂在了腮上。
这是我看到坚强的母亲第一次流泪,至今想起,心中依然沉痛。
莫言逸思小小说·井台
他把毛驴拴在枣树下,驴驹子便扑上来吃奶。母驴似乎有些烦,躲闪了几下,就任着驴驹子吃。他从树边的井里提上一木桶清水,脱下衣裳,用水瓢舀着水,从头上往下浇。水很冷,他打着喷嚏,抖动着身体。母驴定定地看着他,仿佛有什么话要说。这时,一个黑脸的胖大妇人,提着木桶来到井边,站在他的面前,冷冷地说:“你可真够凉快的!”他一怔,手中的瓢掉在地上,脸上浮现出羞愧难当的表情。妇人说:“还记得去年你干过的事情吗?”他摇摇头,说:“我当时喝多了,像做梦一样。”妇人道:“男女的事,本来就是做梦,你还争辩什么?” 他从地上抓起一把驴粪,说:“你说得对,我不应该争辩。”接着他就把驴粪掩到嘴巴里,呜呜噜噜地说:“我不争辩了,一切听你的,你说吧。”那女人摇摇头,道:“你连驴粪都吃了,我还说什么呢?我不说了。”
莫言逸思小小说·船
月光,树下,男人和女人在一起。他们的影子暗淡,与树影重叠,看上去很神秘。一只鸟在树上扑棱翅膀。湖中银光闪闪,有人在水中游泳,头皮光溜溜的,看上去像漂浮在水面的西瓜。有一艘船从远处划过来,船上点着灯笼,有女人在船上吹箫,伴着箫声歌唱的也是女人。渐渐地近了。可以看到船头上摇槽的那人亮晶晶的鼻子,闪着釉光的胳膊。越来越近。仿佛是从明朝摇到现代。吹箫的和唱歌的女人,穿着那已经看厌了的古装,精致的绣花衣裳,质地很光滑,月光在上边流淌。女人的脸有些模糊,但轮廓很美。船上没有客人,不知道她们为谁吹奏为谁歌唱。船更近了,与那个探到湖中的木栈桥连接在一起,箫声和歌声也停了,有余音在水面上缭绕。船夫手扶着槽把子,将左腿抬起,放在右腿的膝盖上。船似乎在等人,不着急,很悠闲。树下的男女原本是拥抱着的,这时分开,手拉着手,走上栈桥,跳到船上去。看来他们与船家早有约定。船慢慢离开,船后被搅动的水面,像跳动的水银。船上又起来音乐,箫声,歌声,有几分凄凉,似亡国之音,但更多的是一种颓唐的怀旧情调。那个一直坐在岸边,借着月光夜钓的人,长叹一声,知道自己已经很老了。
莫言随笔:学习蒲松龄
从我家西行三百里,有一个地方叫淄川。三百年前,在淄川蒲家庄的一棵大柳树下,坐着一个白胡子老头。他面前摆着一张小方桌,桌上放着茶壶茶碗、烟笸箩烟袋锅。来来往往的人如果渴了或是累了,都可以坐在小桌前,喝一杯茶或是抽锅烟。在你抽着烟或是喝着茶的时候,白胡子老人就说:“请讲个故事给我听吧。随便讲什么都行,奇人奇事,牛鬼蛇神……随便讲什么都行……”他虽然老了,但眼睛却像三岁孩童的眼睛一样清澈,让人无法拒绝他的要求,何况还喝了他的茶水抽了他的烟,于是,一个个道听途说、胡编乱造的故事,就这样变成了《聊斋》 的素材。这个白胡子老头当然只能是蒲松龄,一个右胸乳下生着一块铜钱大黑痣的天才。
我爷爷的老老老老爷爷是一个贩马的人,每年都要几次赶着成群的骏马从蒲家庄大柳树下经过。他喝过蒲松龄的茶,抽过蒲松龄的烟,自然也给蒲松龄讲过故事。《聊斋》 中那篇母耗子精阿纤的故事就是我这位祖先提供的素材。这也是 《聊斋》 四百多个故事中唯一发生在我的故乡高密的故事。阿纤在蒲老前辈的笔下很是可爱 ,她不但眉清目秀、性格温柔,而且善于囤粮,当大荒年里百姓断粮时,她就把藏在地洞里的粮食挖出来赈济灾民。当然娶她为妻的那个穷小子也因此发了大财。阿纤夜里睡觉时喜欢磨牙,但这也是天性使然,没有办法的事。
得知我写小说后,这位马贩子祖先就拉着我去拜见祖师爷。祖先骑一匹白马,我骑一匹红马。我们纵马西行,跑得比胶济铁路上的电气列车还要快,一会儿就到了蒲家庄大柳树下。祖师爷坐在树下打瞌睡,我们把他老人家惊醒。祖先说:“快跪下磕头!”我慌忙跪下磕了三个头。祖师爷打量着我,目光锐利,像锥子似的。他瓮声瓮气地问我:“为什么要干这行?!”我在他的目光逼视下,嗫嗫不能言。他说:“你写的东西我看了,还行,但比起我的来那是差远了!”“蒲大哥,我把这灰孙子拉来,就是让您开导开导他。”祖先在我屁股上踢了一脚,大喝:“还不磕头认师!”于是我又磕了三个头。祖师爷从怀里摸出一支笔扔给我,说:“回去胡抡吧!”我接住那管黄毛大笔,低声嘟哝着:“我们已经改用电脑了……”祖先踢我一脚,骂道:“孽障,还不谢恩!”我又给祖师爷磕了三个头。
作者简介
莫言,本名管谟业,山东省高密人,中国当代著名作家。主要作品包括《丰乳肥臀》《蛙》《红高粱家族》《檀香刑》《生死疲劳》《四十一炮》等。其中《红高粱家族》被译为20余种文字在全世界发行,并被张艺谋改编为电影获得国际大奖;长篇小说《蛙》2011年获得第八届茅盾文学奖。2012年10月莫言以其“用魔幻现实主义将民间故事、历史和现代融为一体”而获得诺贝尔文学奖。
魔幻与现实主义交织
杨晓敏
2012年10月11日晚19点,2012年诺贝尔文学奖揭晓,中国作家莫言以其长篇小说《生死疲劳》获奖,这个奖项改写了诺奖百年无中国作家问鼎的历史。一夜之间,莫言成了举国上下关注的热点人物。此后,莫言作品大量出版,再次掀起阅读莫言作品的热潮。“将魔幻现实主义与民间故事、历史与当代社会融合在一起。”是诺贝尔委员会给他的颁奖辞,高度凝练地概括了莫言的作品特性。这样的特性,在他的小小说作品中表现也分外突出。
小小说《奇遇》是他的早期作品,上世纪九十年代即被《小小说选刊》选载,应算莫言小小说的代表作。这篇作品情节的离奇,似真似幻,对环境氛围的肆意渲染和对文中主人公心理的细腻刻画推动着情节的发展,通篇作品读来笼罩着一股森森的凉气。从中不难看出莫言对蒲松龄《聊斋志异》的传承与发展。
一位解放军军官即文中的“我”回家探亲,到县城时却错过最后一班回乡下的公共汽车,“我”为早点与家人团聚斗胆夜行回家,且选择了一条偏僻的近路。一路上对路两边的环境与“我”的心理描写,是莫言这篇小小说的一大亮点。深夜郊野的诡异景色,与“我”脑海中时时冒出的种种鬼故事鬼形象交织在一起,一步步将那份阴森可怖推向顶点,也把读者的阅读胃口吊足,让读者都觉得那样的环境里一定要发生些什么诡异的鬼故事才是。却是一路平安到天亮,“我”平安抵达村庄。
有人说莫言是一个会讲故事的人,一个讲故事的高手。他极善于摆局布阵,层层渲染,在读者兴趣最浓以会有什么发生时,笔墨轻轻一宕就跳开,把读者的阅读思路引上另一条路,又在人意想不到的地方,来一个意外的陡转,把读者疲惫的阅读神经再一次惊醒。《奇遇》之奇就在于此。在读者被“我”那一路的夜行引领至天亮的村口,松下一口气之际,莫言故事里的神奇人物才姗姗登场。赵三大爷,一个善良又朴实的乡下老汉,念念不忘自己欠下的五元钱,在路上遇到回乡的“我”,拿自己的一只烟袋嘴让“我”捎回去给父亲抵债:我把烟袋嘴递给父亲,父亲竟犹豫着不敢接。母亲说:“赵家三大爷大前天早晨就死了!”
很显然,这个结尾是出乎人的意料的,但也正因为它的出人意料,这篇小小说的艺术魅力也才尽显无疑。惊天谜底揭开,小小说在此戛然而止,种种余味,留待读者自己去回味。人死帐不死,借鬼世界喻人世界,鬼世界里的诚信法则映衬人世界,是否会让某些活着的人而反省、汗颜?
《马语》也是一篇充满魔幻色彩的作品,马与人对话,以马的视角来观人的世界,动物世界与人世界两相对比,动物的坚持自我个性与个人尊严,让人自叹不如。小小说里的马曾经是一匹在野战部队服役的战马,曾对它的主人英武的军官忠心耿耿,然而某天那位军官却让“一个散发着刺鼻脂粉气息的女人”骑上了马背,马在百般的不乐意中将女人掀下马背也因此被它的主人责骂为“一匹瞎马”。马从此真的闭上眼睛装瞎,时光一去就是三十年。
一匹战马宁愿沦落为与乡间的鸡、牛同伍,像牛一样拉车驾辕任劳任怨,也不愿再睁开眼睛看一看这个世界和它曾经的主人。这匹马的个性之强自尊心之重让人心生痛楚与敬意。而这匹老马像一位智者一样观察着人的世界:人世界里有种种的盲者,他们“为了逃避,为了占有,为了完美,为了惩罚,是心甘情愿自己把自己弄瞎了的。”马也是心甘情愿让自己“瞎”的,但它的动机跟人类不同,它是为了维护自己作为一匹战马的尊严,当然也是为了对自己遇人不淑的自我惩罚。可它的选择带来的并不能算是毁灭,它在庸常的生活中寻找到了自己新的生命价值之所在,马最终“向着那漫漫无尽的黑暗的道路,义无反顾地走去。”从这个意义上来讲,这一匹马,活得比人都要清醒得多,也执著得多。
将现实主义的题材寄予在魔幻的外壳之下,说的却依旧是对人世界的种种思索。人情,人性,人善,人恶,剥落这层魔幻的外衣,表现出的是作家对人的深切关注。《小说九段》是莫言早年发表在《上海文学》上的一组小说,其篇幅短小,每篇不过三五百字,却蕴含着十足的小说意味,今天很多读者将其视为闪小说来读。
《井台》只有三百来字,一个大的自然段,却靠着娴熟的艺术手法写活了一男一女两个人物。一段说不清道不明的乡间情事,浓缩在井台相遇的瞬间,小小说篇幅的限制,自然无法将这一段情事细细铺开描写。作家巧妙剪裁,通过对男人女人的语言、神态及动作描写,将男女双方的心理活动刻画得非常细腻。男人遭遇女人的质问,先是躲闪后则表现出让人啼笑皆非的鲁莽之举,女人则大胆直率,步步紧逼,让这一段情事有了波澜与令人回味的余地。尤其是女人,性情泼辣,有一份乡间女子的率真自然,也有乡间女子的隐忍与善良,她三言两语即道出男女情事的微妙之处:男女的事,本来就是做梦。却又在男人吞下驴粪之后收回所有的锋芒。是不屑继续追究还是心痛无奈,也许不同的读者会有不同的解读。
相较于莫言充满魔幻色彩的作品,《卖白菜》这篇小小说以其天然质朴、情感真挚打动了无数读者。这篇来自于作家童年记忆的作品,也可以视为一篇情真意切的散文。莫言的少年时代是在那个充满贫穷与饥饿的年代度过,他的很多作品都与贫穷与饥饿相关。
《卖白菜》发生在上世纪六十年代,作品围绕着卖白菜一件小事展开,刻画了一位在饥饿年代里坚守正直、善良、诚信又勤劳持家爱子的母亲形象,也向读者展示了那个年代里寻常老百姓日子的辛酸。少年“我”对白菜的爱,对母亲的爱,导致了他对那位买白菜的老妇人的厌恶,故而在算帐时多收她一毛钱。没想到那一举动却深深的刺痛了母亲的心,也给作家留下终生的悔恨。
一件特殊年代发生的特殊小事,在作家平实质朴的叙述中却焕发出动人心魄的艺术感染力。这得益于作家对人物的成功刻画。譬如他写母亲,她“苦着脸”,“心事重重”,她“时而揭开炕席的一角,掀动几下铺炕的麦草,时而拉开那张老桌子的抽屉,扒拉几下破布头烂线团。”这一连串的动作与神态描写,将一位贫穷年代的母亲在年节即将到来之际那种愁苦与无助刻画出来,也为下面她要卖白菜做了合理的铺垫。文中对少年“我”的描写,尤让人心疼。“我”从种白菜开始到卖白菜的一系列行为都给读者留下极深的印象。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我”的懂事,“我”的任性,其实都源自对母亲的爱。微笑里含着深情的泪水,以爱的名义出发,最终收获的却是对亲人的伤害。这样的结局加重了文章的悲剧色彩,也越发打动人心让人难以忘怀。
莫言在创作感言中毫不掩饰蒲松龄对他创作上的影响,那个五光十色、五味杂陈的鬼狐世界,开启了莫言的文学想象力,也开启了他融现实于魔幻、将民间故事、历史与当代社会融合一体亦真亦幻的文学世界。当年蒲松龄的科场失意,为世界文坛造就了一位短篇艺术巨匠,也为中国当今文坛造就了一位文学天才。莫言正是在这位清代文学大师的影响之下,一步步走上了世界文学的最高领奖台。
文章评论
婕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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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下秀才
俺老师已红遍了天,可他的学生却如此破落,无奈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