拯救与被拯救——我与语言的私密关系(付秀莹)

个人日记

                               拯救与被拯救——我与语言的私密关系
                                                        文/付秀莹

     写小说就是写语言。这是汪曾祺先生的一个著名的论断。有点偏执,近乎一种偏执的真理。最初看到这句话,觉得这老先生实在是厉害,一句话就道破了小说的奥秘。谈小说的文章实在太多了,用汗牛充栋来形容,亦不为过。独独这句话,简直就像一个武林高手,一剑封喉。小说是语言的艺术。写小说,可不就是写语言么。
     如果说,某作家的语言好。我更愿意把这句话理解为,某作家的小说好。在这里,语言就是内容,就是思想,就是审美,就是情绪,就是文化,就是风格, 就是作家的思维方式——语言几乎就是一切。相对于一篇小说,语言的重要性,似乎怎么说都不为过。
     作家和语言之间的私密关系,有点像,怎么说,情人——我不知道这个比喻是不是恰切。作家和语言,是相互之间的寻找,是彼此的给予,也是彼此的馈赠。几乎在第一秒钟里,偶尔对视,只需一个眼神,便懂得了。悠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说。那一种与生俱来的默契,教人心旌摇荡。欢喜的,得意的,紧绷的,忐忑的,像是一场约会渐渐逼近,一个人在小路的某个拐弯处等待一个人。写作的过程,就是去赴约的过程。 是探索,也是发现。一颗心怦怦乱跳着。风吹过来,抚摸着微烫的脸颊。手心里湿漉漉的,额角上出了细细的一层汗。
     这是一次美妙的,百感交集的旅程。颤栗,痛楚,动荡,期待。作家坐在家里的书桌旁,他微笑了。甜蜜的,羞涩的,不安的,有一点紧张,也算中年人了,莫名其妙的,竟仿佛一个青涩的少年,怀揣着缥缈的心事,隔着窗子,看那窗外的天空,云彩闲闲的,一朵一朵的乱飞。花木繁茂,随着风的起伏高高下下。他像是看见了,又像是什么都没有看见。也不知道,他的心飞到哪里去了。
     这个时候,倘若家人过来递茶,他多半是不理的。同他说话,也等于是对牛弹琴。他兀自在那条小路上走着,走着,越走越远。忽然,路边的草丛里飞起一只蝶子,他好奇心动,竟然一路随着那蝶子去了。蝶子停停落落,像一个五彩斑斓的谜。交叉的小路出现了。等待的人在这边,他却被吸引到了另一边。小说叙事开始出现了动荡,倾斜,起伏,枝叶从树干上斜逸出来了,作家却顾不得修剪。茂盛的枝叶纷披下来,垂到河面上,抚弄起一圈一圈的涟漪,久久不去。作家在那一河的涟漪面前,痴立,出神。他顺手端起那一杯茶,慢慢啜一口,却早是凉茶了。这才惊觉,他已经被那只蝶子吸引着,走了很远。
     这是一场作家和他的语言的约会。是吸引和拒斥,是蛊惑和逃离,是拯救和被拯救,是修辞和被修辞。这是作家和语言的私密关系。
     前一段,在一个访谈里,也被问到语言。老实说,在语言上,我大多时候是幸运的。或许是对语言有一种天然的敏感, 在我这里,语言好像总是知心的。知冷暖,知甘苦,它懂得我隐秘的心事。语言之于我,更像是一个熟稔的情人。体贴,温暖,随意,却又激情暗涌。我们之间,总是不缺少美好缱绻的时刻:灵犀一点,便是自由的飞翔。至少,直到现在,只要我愿意坐在电脑面前,只要我敲起我的键盘,约会便开始了。不同的是,是语言找到了我,而不是我找到了语言。我惊讶地看着,那些人物,他们各自说着各自的话,在我的笔下一个一个地活过来。那些茂盛的细节,在我的笔下渐渐发芽,生长,闪闪发亮。语言,在我毫无准备的情况下,突袭了我,直教人且惊且喜。 这是语言的馈赠,也是生命的馈赠。我也曾经深以为奇,但这是真的。语言,或者说灵感,直到现在,总是记得眷顾我这个愚钝的人,愿意在出其不意的时候,来敲响我简陋的单薄的门。 要知道,并不是每个家伙都能够有这样的幸运。 除了感恩和珍惜,我还能够做些什么?
     或许,这也同自己的精神气质有关。我说过,在写作这件事上,我不是一个理性的人。我几乎从来不做计划。除了坐在电脑前,对着屏幕的时候,我几乎从来不想我的小说。我喜欢在小说里恣意妄为,这是语言上的恣意妄为,是放肆,也是狂欢。我很少有过那种苦思冥想的时刻。在写作上,我不是那种“吟安一个字,拈断数茎须”的苦吟派。总觉得,这样的状态,这样状态下出来的文字,是可疑的。左右斟酌不定,胡子都拈断了多少根,想来,那该是多么枯涩艰难的语言。固然,也有可能是精致的,却恐怕少了那一种毛茸茸的新鲜的质地。有时候,木头的剖面不见得光滑,那些毛刺,那些粗粝的茬子,那些天然的不规则的纹理,也是美的吧。
     我说过,我不是技术派。艺术是需要技术的吗。或许是,也或许不是。相对于技术,我更愿意相信,艺术是审美的情感的产物。有时候,说一个小说技法老到,活儿干得特别漂亮,可是这小说偏偏没有打动人心的力量。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呢,我想这或许是一个舍本逐末的例子。无技之技方为大技。技术,终究是其次的事情。所谓的羚羊挂角,无迹可寻,所谓的盐在水中,是不是也是这个道理?

     还有,我不喜欢修改。写了就写了。写了就好了。写了就完成了。我非常享受那种一挥而就的痛快。那种满足感,完成感,创造感,成就感,教人觉得,这世界上,至少有一部分,是自己可以把握的。或许也是因为这个,我更迷恋写短篇。短篇小说,因为短,一切都来不及。来不及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不及做一个完整的手势,来不及呈现一个完整的命运,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绵长的叹息。一切,还没有开始,就已经结束了。就像偶然路过一个园子,透过半掩的小门,只来得及一瞥,便走过去了。那门缝里的风景, 转瞬即逝。然而就是那惊鸿般的一瞥,却有很多偶然的事物,不经意落入眼里。半堵墙,几棵蔷薇,一只老猫懒懒地卧着,夕阳下,帘子半卷,一个女子落寞的影子,在地上忽明忽暗。或许,这一瞥之下,便藏匿着生活的某个秘密,藏匿着一个命运的暗示,藏匿着一个,需要用语言来栽植和培育的故事。我们不得不承认,这随意的一瞥,便有可能注定了一个短篇小说的诞生。
     短篇,也因为它的短,空间逼仄,令人不得任意挥霍,却实在是对一个作家才情的考验。长篇和中篇,允许心有旁骛,允许泥沙俱下,部分的小范围的流连或者游荡,都是于宏旨没有大碍的。它有足够的容量,等着你迂回,等着你转身,等着你浪子回头,自圆其说。短篇却不然。它容不得人犯错,也从来不给人改正的机会。有时候,一句话错了,便全错了。一句话足可以毁掉一个短篇。同样地,一句话也足可以成就一个短篇。在短篇小说里,语言就是一切。这几乎是一个真理。短篇没有完整的故事吸引你,没有激荡的命运抓住你。短篇小说,几乎全凭借是语言这把利斧,披荆斩棘,为作家,为读者,也是为小说自己,杀出一条生路。
     短篇是决绝的。我喜欢这种决绝,不知道是不是和我的性格有关。在日常生活中,我不是一个决绝的人,杀伐决断,拿得起放得下。相反地,在有些时候,在有些事情上,我有那么一点优柔寡断。也或者,在我的骨子里,其实是有一种坚硬刚绝的东西。它只在我的内心深处隐藏着,像是一个自己也参不透的谜底,却被我的语言猜破了。
     我不喜欢修改。修改是什么?是对既有的事情提出质疑,是动摇, 是迟疑,也是悔悟。我愿意信赖我的语言。我几乎对它百依百顺。在小说里,我一任自己的语言恣意生长,我从不劝阻它们。我喜欢那种近乎冒犯的快感——不顾一切,怀着某种破坏般的欲望,以及摧毁一切坚硬事物的豪情。也可能是因为,在现实生活中,过于四平八稳,在世俗的条条框框里,规行矩步,被束缚久了,苦了,在文字中,便要享受难得的放纵。是谁说的,写作是对现实缺憾的弥补,或者修正。我觉得很是。
    我理想中的写作状态是,流淌。语言不顾一切地流淌。没有刻意的修饰,也没有苦心的打磨,没有枯竭,没有停顿,也没有中断。敲击键盘的速度跟不上语言流淌的速度。谁来了就是谁。我几乎不假思索。我只管把它们敲下来,敲下来。这是写作最过瘾的时候,也是最心醉神迷的时候。这个时候,几乎,这个世上所有的奥秘,都向我敞开了。我看到了,我写下了。我在语言的世界里放纵,在这个世界里,我是我的王。我用语言,重建了一个世界,是虚拟的,也是真实的。是有限的,也是无限的。这是我的疆土。我策马奔腾,衣袂飞扬。风吹过来,吹落了脸上的汗水,还有泪水。一个人,无论在生活中多么的卑微,有着所有小人物都有的,真切的痛楚,以及琐碎的悲伤,可是,语言拯救了他,最终拯救了他。这实在是一种写作的巅峰体验。
    一个作家,甘愿放弃那么多世俗的享受,只把自己关在书房里,面对着空白的文档,像一个困兽,一个疯子,写啊写。是不是,正是这样的巅峰体验,教人不舍?教人甘心受苦,化作笔下无数个人物,在别人的命运起伏里,度过一生,或者几生?
    有时候,也怀疑这种纸上生活的虚妄。觉得,红尘滚滚,有那么多繁华热闹,声色欲望 ,为什么一定要这样选择呢,选择这样一种孤独的事情?写作,是一个人的战争,一场没有输赢的战争,是一个的自言自语。写作,其实也是一种孤单的内心生活。然而,这个世上,有谁不是孤单的孩子?
    好在,还有语言。这个时候,语言是最忠贞的伴侣,是痴心的情人。语言一声不响,却构建了一个喧哗纷繁的世界。白纸黑字,它是我们是曾经来过的痕迹,是血与肉的证词。是不是可以这样说,没有语言,就没有这种纸上生活?
我热爱语言。我和语言惺惺相惜。拯救和被拯救,这是我和语言的私密关系。

文章评论

过客

道出写作的真实历程,洋洋洒洒娓娓道来,贴了心的暖。

种天涯

[em]e113[/em]就记住了最后一句话,拯救和被拯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