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蒙德·卡佛的诗

个人日记

雷蒙德·卡佛(Raymond Carver,1938—1988),美国当代著名短篇小说家、诗人,1938年5月25日出生于俄勒冈州克拉斯坎尼镇,1988年8月2日因肺癌去世。

 

    黄昏
    
    独自垂钓,在那倦秋的黄昏。
    垂钓,直到暮色罩临。
    体味到异常的失落,然后是
    异常的欣喜,当我将一条银鲑
    拖上船,又将鱼裹进网里。
    隐秘的心!我凝视这流逝的水,
    又抬眼望那城外群山
    幽暗的轮廓,没有什么暗示我
    我将苦苦渴念
    再次回到这里,在死去之前。
    远离一切,远离自我。
    
     
    
    昨夜,一场风暴袭来,毁坏了
    电路。我从窗子
    向外望,树木半隐半明。
    低垂着,覆上了白霜。广袤的宁静
    笼罩着乡野。
    我向来深知。但在那一刻
    我感觉到,我这一生从未许过
    虚妄的承诺,也未做过
    逾矩之事。我的内心
    尚且纯净。后来那天早上,
    当然,电路重新接通。
    太阳从云层后步出,
    融化了白霜。
    万物和从前一样。
    
    烟斗
    
    我写的下一首诗里将有木柴,
    就在诗的中央,木柴厚厚地
    覆着树脂,我的朋友将留下
    他的手套,对我说,“对付那东西时
    戴上它们。”下一首诗里
    也将有夜晚,和西半球
    所有的星辰;还有浩淼的水域
    在一弯新月下闪烁数里。
    下一首诗将有一间卧房
    和它自己的起居室,天窗,
    沙发,桌子和靠窗的座椅,
    午餐前一小时新剪下的一瓶紫罗兰。
    还将有一盏灯点亮在下一首诗里;
    外加一只壁炉,浸透了松脂的
    冷杉木在那儿燃烧,消耗着彼此。
    噢,下一首诗将擦出火花!
    但不会有任何烟卷出现在那首诗。
    我将改抽烟斗。
    
    婚姻
    
    在小木屋里我们吃裹了面包屑的牡蛎
    和配柠檬饼的薯条当甜食,就像大众电视里
    上演的凯蒂和列文的婚姻。
    山上拖车里的那个男人,我们的邻居,
    刚刚又从看守所里出来了。
    今天上午他和他的妻子将一辆大大的黄色汽车
    开进院子,收音机大肆喧哗。
    他停车时他妻子关掉了收音机,
    然后他们一道慢慢地走向
    他们的拖车,什么话也没说。
    那是清晨,鸟儿们都出去了。
    后来,他用一把椅子
    将门撑开,好让春天的空气和光线进来。
    
    这是复活节星期天的晚上,
    凯蒂和列文终于结婚。
    将泪水噙在眼里就足够了,婚姻
    和所有生活带来的感动。我们继续
    吃牡蛎,看电视,
    品评剧中人物精美的服饰
    和令人惊讶的优雅,他们中的一些人
    正背负着偷情的重压,
    或与相爱的人分离,还有那必须预料的
    潜伏在下一次残酷变故之后的
    毁灭,然后是下一次。
    
    一只狗在吠。我起身去检视门闩。
    窗帘后面是拖车们和一块泥泞的
    泊满汽车的停车场。随着我的注视
    月亮向西滑行,武装到牙齿,追逐着
    我的孩子们。我的邻居,
    现在喝醉了,钻进他的大汽车,掣动
    引擎,再次出发,充满了
    自信。收音机在尖啸,
    敲奏着什么。当他离开,
    只留下一方小小的波光粼粼的池塘
    在颤抖,懵然不知它们的存在。
    
    邮件
    
    在我桌上,我儿子寄来一张
    来自法国南部的美术明信片。米迪,
    他这样称呼那个地方。蓝色天空。美丽的房屋
    遍植秋海棠。不过
    他处境不佳,现在急需钱。
    
    紧挨着他的卡片,是我女儿的
    来信,告诉我她的老男人,
    那个瘾君子,正在客厅
    拆卸一辆摩托车。
    她们现在靠燕麦粥糊口,
    她和她的孩子们。看在上帝份上,
    她还能依靠一些帮助。
    
    还有一封来自我母亲的信,
    她病了,失去信心。
    她告诉我她不愿再在这儿
    呆下去了。我能不帮她完成
    这最后一次迁移?能不为她付钱
    建一个她自己的家?
    
    我走到屋外。沉思着走向
    墓地,寻些许安慰。
    但是天空一片骚乱。
    云朵,硕大而膨胀,充满着黑暗,
    仿佛就要爆裂。
    
    就在那时,邮递员拐进了
    这条车道。他的脸
    是卑微者的脸,操劳而发亮。
    他的手伸向身后——好像要袭击!
    那是邮件。
    
    水流交汇的地方
    
    我爱溪流和它们奏响的音乐。
    还有小溪,在林间空地和草地上,在
    它们有机会变成溪流之前。
    我爱它们甚至超过一切
    因它们的坚守秘密。我几乎忘了
    说那些关于源头的事儿!
    还有比泉水更精彩的事物吗?
    但是长长的溪流也猎取了我的心。
    还有溪流汇入河水的地方。
    河流张开的口,河水在此归于大海。
    水与另外一片水
    交汇的地方。那些地方像圣地一样
    矗立在我的脑海中。
    但这些海边的河流!
    我爱它们就像有些男人爱马
    或媚惑的女人。有样东西
    我要送给这冰凉而跳跃的水。
    仅仅是凝视它们就能让我的血液奔腾
    皮肤刺痛。我可以数小时地
    坐在这儿望着这些河流。
    它们每一条都与众不同。
    今天我45岁了。
    如果我说我曾经35岁
    会有人相信吗?
    35岁时我的心空洞而麻木!
    五年多过去了,
    它又开始再次流动。
    我要缓缓度过这个下午所有的愉快时光,
    在我随着这条河流离开我的地方之前。
    它让我愉快,爱这些河流。
    一路爱着它们,直到
    重回源头。
    爱一切提升我的事物。
    
    九月
    
    九月,某处最后的
    悬铃木叶子
    已回到大地。
    
    风清空了多云的天空。
    
    这里还剩下什么?松鸡,银色的鲑鱼,
    和屋子不远处被击倒的松树。
    一棵被雷电击中的树。但现在
    又开始活过来了。几点嫩芽
    不可思议地出现了。
    
    斯蒂芬·福斯特的“我身边的麦琪”
    在收音机里响起。
    
    我听着,两眼望向远方。
    
    捕鱼
    
    捕鱼可真快活!
    尽管下了雨,它们仍旧游到
    水面上来追逐
    第14号黑蚊子。
    他必须凝神静气,
    将其它一切全都抛舍,
    才能有所收获。他过去的生活,
    那像包袱一样背着
    四处奔走的生活。还有那新的日子,
    也是一样。他一次又一次地
    创造着这些他感觉是
    最亲密的人类活动。
    他紧绷心思只为细辨
    一滴雨滴与溪水里
    一条鲑鱼的区别。然后,
    穿过泞湿的田野
    走向汽车。遥望
    风改变着山杨树。
    他抛弃了他曾经爱过的
    每一个人。
    
    一天中最好的辰光
    
    凉爽的夏夜。
    窗户开敞。
    灯亮着。
    水果在碗中。
    你的头在我的肩上。
    一天中这些最愉悦的时刻。
    
    接下来,当然,
    是那些清晨的时光。还有
    临近午餐的时候。
    以及下午,和那
    薄暮时分。
    但我真爱
    
    这些夏天的夜晚。
    甚至超过,我想,
    其它那些时辰。
    一天的工作已经完成。
    这时没有人能影响我们。
    或者说永远。
    
    我的乌鸦
    
    一只乌鸦飞进我窗外的树里。
    它不是泰德·休斯的乌鸦,也不是加尔威的乌鸦。
    不是弗罗斯特的,帕斯捷尔纳克的,或洛尔迦的乌鸦。
    也不是荷马的乌鸦中的一只,饱食血污,
    在那场战争之后。这只是一只乌鸦。
    它永远不适于生命中的任何地方,
    也没做任何值得一提的事。
    它在枝桠上栖息了片刻。
    然后展翅从我生命里
    美丽地飞走了。
    
    访谈
    
    整天的谈论自己
    使我想起
    我曾经思考与
    做过的一些事。从前我对
    玛丽安的感觉——安娜,她现在
    这样叫自己——所有那些日子。
    我起身汲了一杯水。
    在窗边站了一会儿。
    当我回来
    我们轻松地进入下一个话题。
    继续我的生活。但是
    那个记忆像细高跟鞋一样进来了。
    
    蜘蛛网
    
    几分钟前,我走到屋外的
    露台上。从那里我可以看见和听见海水,
    以及这些年发生在我身上的一切。
    闷热而宁静。潮水退了。
    没有鸟歌唱。当我靠着栅栏
    一只蜘蛛网触到了我的前额。
    它绊进我头发里了。没有人能责备我转身
    走进屋子。没有风。大海
    死一样沉寂。我把蜘蛛网挂在灯罩上。
    当我的呼吸碰到它,我望着它不时地
    颤动。一条精美的线。错综复杂。
    不久之后,不等人们发现,
    我就会从这里消失。

 

       驾车时饮酒
    
    现在是八月,六个月里
    我没读一本书,
    除了一册叫《从莫斯科撤退》的东西,
    作者是柯内科。
    但是,我很快乐,
    和我兄弟驾着车,
    喝了一品脱“老鸦”酒。
    我们也没想着要去哪儿,
    只是驾着车。
    如果我闭上眼睛一小会儿,
    我就会呜呼,但
    我就能愉快地躺下来,永远地睡在
    这条路边。
    我兄弟用肘推了推我。
    现在每一分钟,都可能有事情发生。
    
    我父亲二十二岁时的照片
    
    十月。在这阴湿,陌生的厨房里
    我端详父亲那张拘谨的年轻人的脸。
    他腼腆地咧开嘴笑,一只手拎着一串
    多刺的金鲈,另一只手
    是一瓶嘉士伯啤酒。
    
    穿着牛仔裤和粗棉布衬衫,他靠在
    1934年的福特车的前挡泥板上。
    他想给子孙摆出一副粗率而健壮的模样,
    耳朵上歪着一顶旧帽子。
    整整一生父亲都想要敢作敢为。
    
    但眼睛出卖了他,还有他的手
    松垮地拎着那串死鲈
    和那瓶啤酒。父亲,我爱你,
    但我怎么能说谢谢你?我也同样管不住我的酒,
    甚至不知道到哪里去钓鱼。
    
    一个下午
    
    写字时,他并没有望向大海,
    他感觉他的笔尖开始颤抖。
    潮水越过砂石向外涌去。
    但不是这样。不,
    那是因为那一刻她选择了
    不着一丝衣衫走进房间。
    倦眼昏昏,一瞬间,甚至不能肯定
    她在哪里。她从前额捋了捋头发。
    闭着眼坐在马桶上,
    头低下。脚摊开。他从门口
    看着她。也许
    她还记着那天早上发生的事。
    因为过了一会儿,她睁开一只眼望着他。
    并且甜蜜地笑。
    
    我女儿和苹果饼
    
    几分钟她就从烤炉里给我
    端出了一块饼。微微的蒸汽
    从饼的裂缝向上升起。糖和香料——
    肉桂——烤进了馅饼皮。
    但她戴着一副墨镜
    在上午十点的
    厨房里——一切正常——
    当她望着我切开
    一块,放进嘴里,
    食不知味。我女儿的厨房,
    在冬天。我叉起一块饼,
    告诉自己别管这事儿。
    她说她爱他。再没有
    比这更糟糕的了。
    
    这个早晨
    
    这个早晨不同寻常。一点小雪
    盖在地上。太阳浮在清澈的
    蓝天里。海是蓝的,一片蓝绿,
    远到视线所及。
    几乎不起一丝涟漪。静谧。我穿上衣出门
    散步——在接纳大自然必然的
    馈赠之前不打算回来。
    我走过一些苍老的,躬着身子的树。
    穿过散落着堆积小雪的石头的
    田野。一直走,
    直到悬崖。
    在那里,我凝望着大海,天空,以及
    在低远处白色沙滩上盘旋的
    海鸥。一切都很可爱。一切都沐浴在纯净的
    清冷的光里。但是,和往常一样,我的思想
    开始漫游。我不得不集中
    精神去看那些我看着的东西
    而不是别的什么。我不得不告诉自己这就是
    紧要的事,而不是别的。(我确实看着它,
    一两分钟之久!)有一两分钟
    它从往常的关于是是非非的沉思中
    挣扎出来——责任,
    温柔的回忆,关于死亡的想法,以及我该如何对待
    我的前妻。我希望
    所有的事情这个早晨都会离开。
    我每天都要忍受的事物。为了
    继续活下去我所糟践的东西。
    但是有一两分钟我真的忘记了
    我自己以及别的一切。我知道我做到了。
    因为当我转身返回我不知道
    我在哪里。直到鸟儿从扭曲的树上
    腾空飞起。飞翔在
    我需要行进的方向。
    
    快乐
    
    这么早外面几乎还是黑的。
    我在窗边端着咖啡,
    清早的平常事物
    掠过我的头脑。
    突然我看到一个男孩和他的同伴
    沿路走过来
    投递着报纸。
    他们戴着帽子穿着毛衣,
    其中一个肩上背着包。
    他们是这么快乐,
    什么话也没说,这些孩子。
    我想如果能够,他们一定会
    手挽着手。
    这么早的早晨,
    他们一块儿做这件事情。
    他们走近了,慢慢地。
    天空披上了曙光,
    尽管月亮仍苍白地挂在水上。
    真美,一瞬间
    死亡,雄心壮志,甚至爱,
    都被拒之门外。
    快乐。它毫无预料地
    来了。它超越了,真的,
    任何一个谈论它的早晨。
    
    背叛
    
    像坏的信用
    从指尖开始
    它们的谎言
    
    透过树枝
    
    顺着窗子向下,在露台上,几只乱蓬蓬的
    小鸟聚集在食槽边。相同的鸟儿,我想,
    每天都来吃食,吵嚷。时间是,时间是,
    它们叫着,相互挤撞。叫的几乎就是时间,是的。
    天空整天阴暗,风从西边来,
    不停地吹……把你的手伸给我一会儿。握在
    我的手上。对了,就是这样。紧紧握住。时间就是我们
    以为时间就在我们身边。时间是,时间是,
    那些乱蓬蓬的鸟儿叫着。
    
    医生说的话
    
    他说看上去不太好
    他说看上去很糟事实上真的很糟
    他说在一边肺上我数到了三十二个然后
    我就没再数了
    我说我很高兴我不想知道
    比那更多的情况了
    他说你信教吗你会不会跪在
    森林的小树丛里让自己祈求神助
    当你来到一片瀑布
    水雾吹拂在你的脸和手臂上
    在那些时刻你会不会停下来祈求谅解
    我说还没有但我打算从今天起开始
    他说真的很遗憾他说
    我真希望能有一些别的消息给你             
    我说阿门而他说了些别的什么
    我没听懂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我不想要他不得不又重复一次
    也不想自己不得不将它全部消化
    我只是望着他
    望了一分钟他也回望着我就在那时
    我跳起来和这个人握手是他刚刚给了我
    这个世上别的人不曾给过我的东西
    我甚至还要感谢他习性是如此强大
    
    最后的断片
    
    这一生你得到了
    你想要的吗,即使这样?
    我得到了。
    那你想要什么?
    叫我自己亲爱的,感觉自己
    在这个世上被爱。

 

 

        (舒丹丹 译)

文章评论

落月

雷蒙德,卡佛的情感是忧伤的,是困惑的,50岁的生命,死于肺癌,看看他的一生,大概也只能留下这些东西了,成名自有成名的原因,落月说不出雷蒙德。卡佛成名的原因,落月相信会有人说出他成为著名诗人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