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五八爷

老村记忆

 

   能影影忽忽开始记起田五八爷,大约是我四五岁时候的事情

听爷爷说,田五八爷不是本村人,也不是我们永泰梁上的人,而是沟南广寿塬梁梢的下芦堡村人。他姓田,族里排行为五,叫啥名字,我不知道。只听大人们一般称他为田五老汉、田五叔、田五爷,我们一群精沟子屁眼碎娃都叫他“田五八爷”(在我们这里的方言中,把比爷爷长一辈的人都称呼为“八爷”)。他幼年时就父母双亡了,家里没有直系血亲。年轻时,天不收地不管,家里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穷得四处讨不起老婆。后曾给方圆的户当过多年长工,被抓过好几次壮丁。红白两家扯锯那阵子,他没家没舍,没牵没挂,毅然加入游击队,扛起枪东奔西跑,风风火火闹起了革命。到了解放田五八爷满头秋霜老大一把年纪了,遇到了同村本家的一位寡妇,经人撮合走到一起,落户到我们这个小生产队,这个沟边的小村子。

有人说,田五八爷要不是大老粗的话,兴许早就干大了呢。然而,不管怎么说,他年高德劭,经见过大世面,是在大风大浪、刀山火海里滚爬过来的人。单凭着他是村子里唯一的老革命,就已经赢得了全村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爱戴和敬重。自从我懵懵懂懂记事起,好像就是村里的能成人,心直口快,处事果断,为人公道,很有威望,深得人们信任。他平时说话很少,一旦人前说话,不仅有份量,而且总是一斧头两半截,一锤定音。不管多么难顽的人,多么难缠的事情,只要他老人家一出面,往往都会迎刃而解,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就是清官最难断的家务事,他也能处理得井井有条,妥妥帖帖;最麻糜不分的媳妇,他也能说得她们心服口服,满意而归。

田五八爷住在村东一个向阳的土窑洞里,离我家很近,中间仅隔着三户人家。他是一个很帅气的人,天庭饱满,地阁方圆,身材魁梧,气宇轩昂,只可仰视。长臂膀,大手掌,长条腿,大脚片;留着一把灰白的山羊胡子,经常戴一副白色镜片的老花镜,显得非常儒雅,也非常慈祥。五婆是个很典型很传统的小脚女人,个子短小,行走拄着拐杖,颤颤巍巍的,有点弱不禁风。那时,在我的眼里,总感觉他们的小日子过得很精致、很有滋味。你看,掇上炕的盘子,乌黑发亮,中间彩绘着鱼戏莲叶图案。筷子黑漆,上头雕刻着绿绿的兰草,做工精细;碗是喇叭碗,白色细瓷,蓝花花,小巧玲珑。一盘核桃大小的馒头,白雪雪的,热气腾腾。好香啊!看着就眼馋。说真的,那时的哥哥和我三四岁,一点都不懂事,没少站过他家的门口,没少趴过他家的炕边,没少吃过他家的饭。

田五八爷是公家人。退休前,曾一直在公社兽医站工作,还当过站长。他们老两口的小日子过得不缺吃,不缺穿,人人羡慕。但一大把年纪了,膝下没个一男半女照顾,日常生活有时也是很作难的。爷爷比田五八爷至少小过二十多岁,但由于从小都是孤儿出身,多年都给人拉过长工,为人都很耿直,很善良,他们就成为了村里最要好的忘年交朋友。所以,平时从井里绞水,生产队里分口粮,爷爷再忙再累,总惦记着他家,帮衬着他家。他们经常在一块聊天,拉家常,无话不说,无所不谈。当时,我们家人口多,几乎年年青黄不接,田五八爷每回都慷慨大方地借粮给我家,帮我们一次次地度过了饥荒。有一年,我家里有事急需钱,爷爷愁得唉声叹气,吃不下,睡不下。田五八爷听说后,立马拿了六十元钱来到家里,硬塞到爷爷手里,还一再抱怨爷爷不给他说,把他当外人。爷爷还多次说到,哥哥两岁时得了疝气,四处求医不起作用,疼得整天呜呜哇哇哭个不停。有天他背着哥哥去兽医站闲逛,向田五八爷说了这事。后来,识字不多的田五八爷,凭着肚子中的那点墨水,艰难地翻阅了好些药书,终于查找到一个民间偏方药攒齐后捣烂了,赶紧如法炮制。不料想,服用几次,竟然奇迹般把病彻底好了。这是爷爷生前念念不忘的一件事情。

老了的田五八爷清闲安详经常和孩子们搅合在一起要说,最喜欢是我们兄弟俩。那时候,他大概已经退休,家里养着几只奶山羊。每天去放羊,他都乐意叫上哥哥和我,跟他一块去。夏忙之后,我们可以采红艳艳的野草莓吃,酸甜酸甜的;初秋,又可摘红珍珠似的玛瑙豆吃,香甜香甜的。更多的时候,到了山坡上,他手把手地教我们认识了柴胡、黄芩、地丁、益母、茵陈等许许多多的中药材,津津有味地讲解的性能,领着我们一铲子一铲子、一镢头一镢头挖药材,晒干了卖到收购站,换点钱回来,以贴补日常家用。歇下时,他又给我们绘声绘色地讲起很多故事,直听得我们兄弟俩如痴如醉。有时回家时,不忘叮咛我们捡些干柴,捆起来,背回家。他还经常絮絮叨叨地对我们说:“娃娃勤,爱死人;娃娃懒,抠了鼻子剜了眼。”他的言下之意,我们是完全理解的。他的良苦用心,我们是心领神会的。就是说,我们从小要养成勤劳的习惯,要体贴父母,要做懂事的好孩子。

有一回,是个冬天的早饭后,在他家门口,有一群人笼着手靠墙晒暖暖。他把我叫到他跟前,问:“你几岁了?”我说:“六岁了。”然后拿出半截粉笔,便在土车箱上写了一个“耿”字,让我认。我搔着后脑勺哑口无言。他抚着我脑门说:“傻孩子,你姓啥?”我说:“姓耿啊。”他忽然摸着山羊胡子爽朗地大笑起来:“那你怎么连自家姓都不认识呢?”大家见状跟着都嘻嘻哈哈笑了起来。当时,我感觉脸发烧,窘得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接着,他和蔼地对我说:“你要好好读书了,千万莫学打牛后半截的。”从那以后,一有空,田五八爷就教我认字,在地上写字。八岁上学时,我竟然认会了四五十个字。

最让我佩服的是,田五八爷调教驯服那些高脚牲口真有两下子。那时,生产队里有一匹膘肥体壮、桀骜不驯的黑骏马,性情嚣张,老尥蹶子,一直没人敢使唤它。队里要用大车拉粪了,不使唤实在不行。一开始,连续几天,这家伙连踢带咬,怎么也不上套,更不要说把它套进车辕里。年轻的车夫们气急了,怒不可遏,就把它拴在桐树上,不管三七二十一,用皮鞭一顿狠抽。后来,一直坐在门前的田五八爷,看不下去了,就说:“这家伙儿火性子!吃软不吃硬!下马威绝对不行!要照木下线,慢慢来,哄唆着来。”只见他折了一大捧桐树叶子走过去,小心翼翼地喂了起来。一边喂一边在马的头上、脖子上,用手不停地摩挲起来。眼见黑马精神慢慢放松了,情绪渐渐温和下来。田五八爷索性叉开两只大手,像耙子似的,一下一下给挠起了痒痒,一直从脊梁挠到了腹部、大腿、裆下,甚至都摸到蹄子上。黑骏马被伺候得浑身舒服透了,懒洋洋地斜着身子,尽情地享受着。这时,他示意和平哥悄悄拿来套绳,轻轻地搭在黑马的脊背上。再慢慢套好夹棒,系好背带和肚带。接下来,田五八爷从树上解下缰绳,用手继续摩挲着,往后推着黑马,车夫们从后面拽着套绳,慢慢地,慢慢地,就后倒退着把它套进了车辕里。就这样,气势汹汹、咄咄逼人的黑骏马,终于被田五八爷柔性体贴地降服了。这是村子里史无前例的事情啊!围观的人们一下子都佩服得五体投地

不久,就听爷爷说,田五八爷要回老家了。接着,便看见人们接二连三、络绎不绝地去看望他老人家。时间不长,五婆的儿子就真的赶着一辆马车来了,停在了他家的门口。记得那是一个初冬的午饭后,西风猎猎,落叶飞扬。村里的人们全都从窑洞里出来了,七手八脚忙着搬东西。很快,田五八爷的箱箱柜柜、坛坛罐罐、柴柴棍棍全被装上了马车。两位老人家是最后被搀扶上车的。只见五婆用黑头巾包了脸,面无表情;田五八爷穿着长长的羊皮大氅,戴着“火车头”棉帽,故作镇静轻松的样子,向前来送行的人们笨拙地挥着手。其实,我发现,他神情痴呆呆的,目光空洞洞的,两眼却一直在望着远处不知什么地方。车临走时,他突然软瘫下去,两手抱着头,老泪纵横,失声痛哭。送行的人群不自觉地向前移动着,有人唏嘘叹息,有人低泣垂泪。慢慢地,马车走出了村子,渐行渐远,消失在了人们的视野中。我和哥哥跑向村口,站在高高的杏树嘴嘴上,遥望着,遥望着......

大约半年后,田五八爷又只身回来了,在村里转了一圈,来到家里和我爷爷聊了聊别后的情况。回去后不久,就卧床不起了。 

 

文章评论

春草

一个令人敬慕的老人家![em]e179[/em] [em]e179[/e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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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作品总是充满着正能量

寒江雪

写的真好!读大象的佳作,感觉就像田五八爷挠着黑骏马,惬意的享受,舒服极了![em]e179[/em][em]e163[/em][em]e113[/em]

寒江雪

很喜欢拜读你的美文,像邻家大哥在拉着家常,亲切感人![em]e179[/em][em]e177[/em][em]e176[/em]

明月湾弯

大约半年后,田五八爷又只身回来了。 这句话意味深长啊,

花想容

真是好记性!!!童年的每件事都记得那么清晰!!![em]e179[/em][em]e179[/em][em]e179[/em][em]e179[/em][em]e179[/em]

墨语

哥哥、把这些乡村人物好好整理、可以写部长篇了。

孤独的牧羊人

丰厚的记忆,丰富的生活,丰润的文笔。欣赏学习了!问好![em]e160[/em]

心雨梨花

文字朴实且流畅,一个个的小人物描绘的的习习如生活灵活现!

闻梅听雪

欣赏,写的不错,可以整理成长篇。[em]e163[/e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