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象

一大早，我就打开窗子，伫立在窗前，若有所思地望着外边的世界。天空迷迷蒙蒙的，远远近近都被浓浓的袅袅的雾气笼罩着。空气湿漉漉的，一股沁人心脾的冰凉，径直扑面而来。

清明节，是我们中国人祭祖扫墓的日子。据传，它始于古代帝王将相“墓祭”之礼，后来民间纷纷效仿，祭祖扫墓，历代沿袭下来，就成了一种固定的风俗。到了唐代，才真正演变成为一个节日。在这个日子里，不论是达官贵人、三教九流，还是平头百姓，大都要回家祭祖扫墓，以表示对先人们的幽思、怀念和孝心。于是，我就忽然想起了百里之外的乡下，想起了那个生我养我几十年的老村，想起了我的左邻右舍，想起了我的父老乡亲。  

往年的这个时候，在县城安家落户的，在异地他乡闯荡世界、打工挣钱的，还有山西河南逃荒而来有老人在村里辞世的，有的开着小车，带着孩子，大概都从外边回来了。然而，更多的是我的乡邻、我的父老兄弟们，他们扛着镢头或铁锨，腋下夹着翠绿的松树或柏树，提着烧纸、冥币或者纸糊的电视、冰箱、汽车之类祭祀物品，一路沐着斜风细雨，说着笑着，成群结队，络绎不绝地，走向村北那个二三里外的土梁了吧。放眼望去，天朗气清，视野辽阔，山川明润，桃红李白。土梁两边的黄土沟壑里，两条活泼泼的溪水，叮叮淙淙，常年四季流淌着，交汇在远处。在土梁的鳖盖上，南边背风向阳的地方，是一台一台的公共墓地，新坟挨着老坟，老坟连着新坟。一抔抔黄土、一丛丛荒草下，长眠着我们的亲人们。这时候，我的父老乡亲们心怀虔诚和恭敬，带着满脸庄重肃穆的表情，来到了亲人的墓地。有的围着墓谷堆转悠着，看哪里塌陷下去了，哪里有了狐踪兔穴鼠洞，就弄来新土一层层培上；有的砍去荆棘和杂草，修剪着墓地上的洋槐树和楸树；有的在坟前栽下松树或柏树，给后辈留下记号。然后，就爬上坟头用土块压上黄黄的烧纸，最后跪下来，给亲人们烧着冥币，嘴里默默地念叨着，想到人世的伤心处，甚至也呜呜咽咽痛哭……当然，也有兴旺发达的人家，趁着天气晴好，召来亲戚本家，为逝去的亲人攒墓立碑，让后辈儿孙永远铭记。
    今年的清明时节很有些特别，天气乍暖还寒，忽阴忽晴，时雨时歇。前一天还风起云涌，电光闪闪，春雷滚滚，大雨滂沱，瓢泼了一整天。去年，是个老老实实的干冬，没有落过一场雪。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眼前遇上这样的及时雨，真是久旱逢甘霖。有经验的乡亲们总会这样说：“雨打清明前，春雨定频繁。”，“雨打清明前，洼地好种田。”，“清明雨星星，一棵高粱打一升。”所以，我不禁想象着，在回来的路上，他们一定边走边兴高采烈地议论着这些。他们心里很清楚，这些谚语都明白无误地预示着，今年春季雨水充沛，年底庄稼可望大丰收。

坐在窗前，望着这绵绵不歇的春雨，我也不由得想起了我的亲人们。祖父从小是孤儿，是他的爷爷一泡屎一泡尿拉扯的，他对父母没有任何记忆。我的父母死的时候都是四十多岁，我们兄妹三个都是祖父、祖母含辛茹苦养大成家的。对于他们的生育之恩、养育之情，我终生都是不敢忘的。先前，在乡下的时候，每个清明节，我总是要上坟的。有一年，清明节前夕的一个晚上，我做了一个莫名其妙的梦，梦见自己在村子北边的沟里游荡，竟然看见母亲住在一个破破烂烂的塌窑里。琢磨了好久，我才恍然大悟，可能是母亲的坟塌陷了。到了清明节那天，我下意识地带着镢头和锨去上坟。果然，就看见她的坟头上塌了个窟窿。后来，我的祖母过世了。几年后的一个秋天，我又做了一个类似的梦，梦见祖母住在一个塌窑里。凭着经验，我立即给乡下的哥哥打电话，告诉他，祖母的坟可能塌陷了，得赶紧修补一下。于是，哥哥就请人择了个良辰吉日，拉着架子车，带着镢头和锨及时去了。事后，他打电话给我说，祖母的坟已经补起来了，让我放心。这两件事情虽然已经过去了多年，但我却始终记得非常清楚。我总觉得，那是亲人们托梦给我，让我们给她修坟呢。

十年前的时候，我在家门口工作。每年的清明节，不管是不是节假日，都会抽空给亲人们上坟烧纸。后来，进了县城，路远回家不便，清明不放假，上坟祭扫的事情，只要哥哥没出远门，就全靠他代表了。有一年，他到外省打工去了，回不来，就打电话让我清明节回家上坟。可是，时过境迁，多年不上坟，发现各家的坟墓周围都长满了荒草、藤蔓、荆棘和洋槐树，没有什么能辨识的东西。我在树林里盘桓了好久，怎么也无法确认祖父、祖母的坟墓位置。连忙打电话问哥哥，纠缠了半天，才终于弄清楚了。想了想，这是多么可笑、多么荒唐的一件事情。实在是对亲人的大不敬、大不孝！简直贻笑天下！这不是典型的忘祖吗？忘祖也就是忘本！当时，我忽然深深地感到了一种难以启齿的愧疚、一种前所未有的可怕。以致我不敢对任何人说起这件事情。去年深秋，邻居老妈过世，我回家奔丧，送葬的当天，还请哥哥和一位本家堂兄，来到祖父母的墓地，亲自为我进行了指认。

清明节祭祖扫墓，应该说是每个人都忘不了的事情。好几天前，我就掰着指头拨算着清明节是哪一天，上网查询这一天天气如何。不料，清明时节雨纷纷，我因为伤脚未愈，暂时不能走路，回不了老家，心里很不是滋味。其实，我是多么想回老家一趟，随同父老乡亲们，给祖父、祖母、父亲、母亲上坟祭扫啊！哪怕看看亲人们的坟头一眼也行。然而，我却只能呆在家里，哪里也去不了。我翻来覆去思量着，哥哥、妹妹和侄儿都去了外地打工，为扫墓赶回家很不现实。没有办法，我只有硬着头皮，给老家的嫂子打电话，央她代替我们兄妹，给四位亲人上坟祭扫。

虽说做了如此安排，我的心里还是七上八下，很不踏实，甚至非常愧疚。人，不能忘了根本。尽孝，本来就是自己的事情。试问，人间孝心，别人能代替吗？……

窗外，春雨淅沥，雾气蒙蒙。我突然感觉到自己像被屏蔽在玻璃罩中，心里也下起了毛毛细雨，一下子凉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