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良志:陳洪綬的高古

天下杂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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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洪綬 

    陈洪绶(老莲)的绘画具有独特的风格,中国绘画史上,还没有哪位画家像他这样,对高古之境如此迷恋。看他的画,如见三代鼎彝,他似乎只对捕捉遥远时代的东西感兴趣,他的画风渊静,色彩幽深,构图简古,画面出现的东西,几乎非古不设,往往一个镇纸,一个小小的如意,侍女浇水的花盆,都来历不凡,锈迹斑斑,似乎都在向观者倾诉:我是多久多久之前的宝物。
    老莲之后不少论者认为,他的画有太古之风、晋唐意味,体现了文人画普遍具有的好风雅的习惯,有古拙美和装饰美。不少论者从复古的角度来理解他的高古趣尚。20世纪以来也有不少论者认为,老莲刻意创造的高古境界,就是为了恢复绘画的正脉,那种被董其昌南北宗等弄乱的传统。
    这种看起来合理的解释隐藏着深层的问题:如果老莲的高古只是显示其正统性一面,宋元以来的画家很少不具有这种特点,老莲绘画的独特性又表现在哪里?如果说老莲的高古只是表现文人好古之雅趣,那么我们如何理解老莲绘画尤其是他后期绘画那深邃的内涵?难道他的天才创造,原来传达的只是优雅闲适甚或有些无聊的趣味?张岱说他“才足天,笔能泣鬼”(《陶庵梦忆》)。周亮工说:“章侯画得之于性,非积习所能致。昔人云前身应画师,若章侯者,前身盖大觉金仙,何画师之足云乎?”(《读画录》)大觉金仙,即佛陀。两位当世文豪竟然对朋友有这样的评价,绝非等闲之语,他们说出了老莲绘画的不凡穿透力,老莲所孜孜张扬的高古画境,具有深邃的内涵,值得我们重视。
    在中国艺术论中,“古”大概有三层含义:一指对传统的崇奉,赵子昂所提倡的“古意”就属于这种。二指一种艺术趣味。像《小窗幽记》所说的,“余尝净一室,置一几,陈几种快意书,放一本旧法帖,古鼎焚香,素麈挥尘,意思小倦,暂休竹榻。饷时而起,则啜苦茗,信手写《汉书》几行,随意观古画数幅。心目间觉洒空灵,面上尘当亦扑去三寸”,就是一种古雅的趣味,明清以来不少文人深染此一风习(如吴门画派几乎个个是好古的高手)。三指一种超越的境界。通过古—这一无限时间性概念,来超越时间性粘滞所带来的束缚。而这第三层意思正是潜藏最深、对文人画观念产生重要影响的因素。
    在中国美学中,这第三层意思的“古”又常与“高”相联,合而为“高古”之概念。《二十四诗品》有“高古”品云:“畸人乘真,手把芙蓉。泛彼浩劫,然空踪。月出东斗,好风相从。太华夜碧,人闻清钟。虚伫神素,脱然畦封。黄唐在独,落落玄宗。”清杨廷芝解此说:“高则俯视一切,古则抗怀千载。”“高”和“古”分别强调时间和空间的无限性。人不可能与时逐“古”、与天比“高”,但通过精神的提升,可膺此一境界。精神的超越可以“泛彼浩劫”(时间性超越),“脱然畦封”(空间性挣脱),完成精神性腾踔,从而直达“黄唐”—中国人想象中的时间起点,至于“太华”—空间上最渺远的世界,粉碎时空的分别性见解,获得性灵的自由。
    老莲的艺术孜孜追求的高古境界,所彰显的正是这一时空超越特性。他的高古不是取三代之意,不是复古,不是诗必盛唐、文必秦汉之类的眷恋,更不能为赵子昂式的绘画复古之意所概括。他的高古虽然有好古雅的文人趣味,但不能停留在这一层次来理解他的画。他的古,也不是西方一些学者所说的“贵族气”。
    老莲的绘画所追求的高古之境包含超越和还原两层含义。就超越而言,高古境界旨在超越时间和空间的有限性,将人的精神从窘迫的状态中解放出来。就还原而言,现实的、当下的、欲望的世界,包含着太多的矫饰、虚伪,太多与人的真性相违背的东西,要在无限的高古世界中,还原人质朴、原初的精神,让生命的真性自在彰显。正因此,古并非是今的反面,不是面向过去,对当下的逃遁,而是对古与今、生与死、雅与俗等一切分别的超越,返归性灵的清明,从而肯定当下直接的生命体验。如果说老莲的高古表现一种历史感的话,那是一种超越历史表相的历史感,是一种超越有限和无限相对性的永恒。
    本章通过醒石、味象、缥香、寒沽四个方面,来剖析老莲高古境界所包含的颇有意趣的内涵,为元代以来文人画的真性追求提供一个特别的观照点。

    一、醒石

    《隐居十六观》册页的《醒石》图,画一人斜倚怪石,神情迷蒙。唐李德裕好奇石,他的平泉别业中有一石名“醒酒石”,醉则卧之。老莲此图画其事,意不在醒酒,更带有“人生之醒”的意味。他有诗云:“几朝醉梦不曾醒,禁酒常寻山水盟。茶熟松风花雨下,石头高枕是何情?”高枕石头,在一个千古不变的事实前,寻求人生困境的解答。
    老莲艺术的高古格调在其晚年绘画中愈发浓重,这与他的现实处境有关。甲申之后,滞留家乡的老莲极度痛苦,次年战争的硝烟蔓延至浙江,直到1652年他离开这个世界的数年时间中,他内在世界的平衡完全被打破,“心事如惊湍”(卷四《丁亥人日至奕远蒋氏山庄,示予新诗索和》),充满了撕裂感,在万般无奈之中,削发为僧,自号悔迟,在自责和迷惘中苦度时光。
    这数年中,老莲碰到的是人生最基本也是最大的问题—“生”的问题:他是不是还需要继续活着?人的生命是唯一的,不可重复,但对于他来说,国破家亡,儒者的责任,理想的情怀,以及国破后老师(黄道周)、朋友(倪云璐、祝渊、祁彪佳)等都一一以死全志,深深地动摇他的信念,使他基本失去了再活下去的理由。他没有迅速跟随师友而去,一半勾留是他一大家的生计,他的几个尚未成年的儿女们,另一半就是这位旷世奇才那份挚爱世界的敏感情怀。他有诗云:“此身勿浪死,湖山尚依然。小债偿未了,楮素满酒船。”(卷四《南山》)
    从国乱到他离开世界的几年中,他这个“未死人”、“废人”、“弃人”(自谓)深深感到,生对于他来说是多么困难之事。他说:“国破家亡身不死,此身不死不胜哀。偷生始学无生法,畔教终非传教材。”(《宝纶堂集拾遗》之《入云门化山之间觅结茅地不得》)他有诗道:“不死如何销岁月,聊生况复减青春。”(卷八《失题》)“不坐小窗香一炷,那知暂息百年身。”(卷八《暂息》)他强烈质疑自己这样活着的意义:“生死事不究,何必住于世。究之不忧勤,久住亦无济。”(卷四《鸡鸣》三首之三)
    于是,他放弃了苟且偷生的念头,做好了死的准备。他痛苦地写道:“死非意外事,打点在胸中。生非意中事,摇落在桐风。”“草木黄落日,老夫憔悴时。草木芬芳日,老夫未可知。”(卷六《绝句》)“滥托人身已五十,苟完人事只辞篇。”(卷八《寄金子偕隐横山》)他在做“辞”的安排。
    老莲大量激动人心的作品,就诞生于这生死恍惚之间。他解脱了自己肉体的生死问题—死对于他来说,就是不久之后的事,但精神上“生”的问题并没有解决。人为什么要活着?每一个人都会永远地从历史的天幕消逝,生命的真正价值又何在?老莲晚年的作品有一种异乎寻常的清醒,他似乎是一个局外人,冷静地剖析人的生命的意义。他有诗说:“兵戈非不幸,反得讲真如”(卷五《学佛》),悲惨的遭际使他有机会亲近佛门。他的“偷生始学无生法”中的“偷生”,说的是当下之处境,“无生”,指佛门解脱之法、超越之法,也就是大乘佛学所说的不生不死的智慧,所谓“无生法忍”。老莲要在这变化的世界中追求不变的意义,在生死相替的转换中发现无生无死的秘密。
    老莲通过他高古寂历的艺术,来表现宇宙和人生的“不死感”,他晚年的绘画可以说是佛学“无生法”的转语。
    我想以老莲作于1649年的《蕉林酌酒图》为线索,来看他这方面思考的痕迹。这幅画的背景是高高的芭蕉林,旁边有奇形怪状的假山,假山之前有一长长的石案,石案边一高士右手执杯,高高举起,凝视远方,若有所思。画面左侧的树根茶几上放着茶壶,正前侧画两女子,拣菊煮酒。从画面幽冷迷蒙的格调可以看出,当在微茫的月光下。整个画面极有张力,作品带有自画像的性质。
    《蕉林酌酒图》创造了一个高古幽眇的境界,画面出现的每一件物品似乎都在说明一个意思:不变性。这里有千年万年的湖石,有枯而不朽的根槎,有在易坏中展现不坏之理的芭蕉,有莽莽远古时代传来的酒器,有铜锈斑斑的彝器,还有那万年说不尽的幽淡的菊事在一个颤栗的当下,说一个千古不变的故事。青山不老,绿水长流,把酒问月,月光依然。老莲创造这样的高古境界,将易变的人生放到不变的宇宙中展现它的矛盾,追问生命的价值,寻求关于真实的回答。晚年他的艺术充满了追忆的色彩,所谓“人惭新岁月,树发旧时香”。他有诗云:“枫溪梅雨山楼醉,竹坞茶香佛阁眠。清福都成今日忆,神宗皇帝太平年。”(《忆旧》)在追忆中,现实的处境漫漶了,时间的秩序模糊了,人我之别不存了,天人界限打通了,千古心事,宇宙洪荒,一时间都历历显现于目前。
    老莲的画有突出的程式化倾向。程式化是中国戏曲的重要特色,在中国传统绘画中也广有运用。老莲的作品中有很多反复出现的“道具”,这些“道具”被赋予特别的意思。像《蕉林酌酒图》中出现的诸种物品,就在他的画中反复出现,他通过这些“道具”,创造出一个个独特的艺术境界。我们可由分析他的这些“道具”入手。
    一、石头。石头在中国画中一般作为背景来处理,如庭院中的假山、案头上的清供。但老莲的画却不是这样,石是他的主要道具之一,尤其他晚年的人物画中,石和人相伴,形象极为触目。在老莲的人物画中,家庭陈设、生活用品多为石头,少有木桌、木榻、木椅等表现。《蕉林酌酒图》几乎是个石世界,大片的假山、巨大的石案,占据了画面的主要部分。晚年老莲的大量作品都有这石世界。如《南生鲁四乐图》中《讲音》一段,南生鲁倚卧于一个奇怪的湖石上,石头是其唯一的背景。《高隐图》中几位老者如坐在巨石阵中,石头奇形怪状,或立或卧,为案为坐,如同与人对话。即使是一些侍女图中,人物所依附的也多是石头,如作于1646年的《红叶题诗图》,一曼妙的女子,坐在冰冷而奇怪的湖石上构思她的诗(图10-5)。台北故宫所藏的《观音罗汉图》,连观音也坐在湖石上。
    不是他喜欢石头,而是要通过石头表现特别的用思。稍长于他的博物学家文震亨(1585—1645)在《长物志》中说:“石令人古。”这里的“古”不是想起过去的事,而是强调石的不变性。中国人常常以石来表示永恒不变的意思,人的生命短暂而易变,人与石头相对,如一瞬之对永恒,突出人对生命价值的颖悟。他早年曾画过《寿石图》,以嶙峋叠立的石头表达岁月绵延之意。他的《同绮季》诗云:“松风已闻三十载,却与姜九不曾闻。买个笔床随汝去,三生石上卧秋云。”三生石,本是佛教中的说法,传说人死后,走过黄泉路,到了奈何桥,就会看到三生石。取三生之石并非着意于小乘佛教的轮回之意,而是执着于他的永恒思考,将易变的人生,放到永恒不朽的石头面前审视。
    二、芭蕉。老莲酷爱画芭蕉。芭蕉是中国南方庭院中常见之物,中国画中多见其身影。按理说,芭蕉是南方园林中的寻常之物,老莲画它并不奇怪。但细细体味他的作品就可发现,他笔下的芭蕉有特别的形式,是此前任何作品中没有过的。前述《蕉林酌酒图》中有大片的芭蕉,而且画面中那位滤酒的女子就坐在一片芭蕉上,如坐在一片云中。整个画面似由芭蕉托起。类似的情况在他晚年的绘画中也有表现。如作于1645年的《品茶图》(上海朵云轩藏),正对画面的那位高士就坐在巨大的芭蕉叶上(图10-7)。作于1649年的《饮酒祝寿图》(私人藏),背对画面的高士身下也是芭蕉。作于同年的《何天章行乐图》(苏州博物馆藏),一位女子坐在芭蕉上(图10-8)。作于1650年的《斗草图》(辽宁省博物馆藏),也有女子坐在芭蕉上的描写。老莲晚年曾暂居绍兴徐渭的青藤书屋,那里种有不少芭蕉。他搬进新居,曾作有《卜算子》词云:“墙角种芭蕉,遮却行人眼。芭蕉能有几多高,不碍南山面——还种几梧桐,高出墙之半。不碍南山半点儿,成个深深院。”表现自己挚爱芭蕉的心意。
    芭蕉乃佛教中法物,《维摩诘经》说:“是身如芭蕉。”用芭蕉的易坏(秋风一起,芭蕉很快就消失)、中空来比喻空幻思想。中国诗人以“芭蕉林里自观身”来抚慰生命的意义,“夜雨打芭蕉”是中国诗人、戏剧家喜欢表现的境界,夜雨点点打芭蕉,如细说人生命的脆弱。但中国人又从芭蕉的易坏中看出不坏之理,芭蕉这样脆弱的植物又成了永恒的隐喻物。不是芭蕉不坏,而是心不为之所牵,所谓无念是也。传王维《袁安卧雪图》中,有雪中芭蕉,这不是时序的混乱,所强调的正是大乘佛教的不坏之理。一如金农所说:“王右丞雪中芭蕉,为画苑奇构,芭蕉乃商飙速朽之物,岂能凌冬不凋乎。右丞深于禅理,故有是画,以喻沙门不坏之身,四时保其坚固也。”(《冬心题跋》)
    老莲的人物画中,芭蕉并非装饰物,某种程度上正带有这样的暗示。他的《蕉荫丝竹图》,巨大的湖石假山和芭蕉之前,女子弄琴,高士倾听,如倾听生命的声音。这是老莲精心创作的作品,他通过芭蕉注入了生命的咏叹。在他这里,芭蕉暗示着对物质执着的否定、对永恒寂静的肯定。
    三、斑驳的铜器。《蕉林酌酒图》中有数件青铜器物,锈迹斑斑,斑驳陆离,高古寂历。高士手中所举不是平常的杯子,而是上古时代人们使用的酒器。树根上的茶壶是铜壶,石案上的盛酒器也是铜器,都是锈迹斑斑,有所谓“烂铜味”。明代中后期以来,在崇尚金石风气的影响下,有一种酷爱“烂铜”的嗜好,尤其体现在篆刻艺术上。这也成了老莲绘画的重要面目。他的画中出现的很多用具,如茶具、酒具、花瓶,甚至是作为文房器玩的如意、镇纸等小玩意,往往都取铜器,都是一样的锈迹斑斑。甲申之前,他的作品中已有此倾向,如作于1639年的《和平呈瑞图》,花瓶就有浓厚的铜锈味。作于1639年的《阮修沽酒图》,一酒徒,左手执杖,杖头挂着铜钱,右手拈着酒壶,酒壶也有烂铜迹。甲申之后此类表现更为寻常。如作于1649年的《吟梅图》,就是石案上的镇纸,也是青铜的,暗绿色的斑点给人的印象非常深刻。
    《小窗幽记》说:“香令人幽,酒令人远,茶令人爽,琴令人寂,棋令人闲金石鼎彝令人古。”老莲的作品大量地画青铜器物,铜锈斑斑,不是证明器物年代久、来历不凡,也不是说明主人博物好古,而在突出其斑驳陆离的意味,这其中就注入了历史的沉思:迷茫闪烁,似幻非真,如同打开一条时间的通道,将人们从当下拉往渺渺的远古。就像《吟梅图》中那个镇纸一样,一个铜制的小物件,似乎在几案上、诗语间游动,在和人作跨时空的对话,当下和往古、永恒和脆弱的界限没有了。老莲由此寄寓关于生命意义的思考。
    四、瓷器的开片。老莲的人物画中常有瓷器出现,而这些瓷器几乎无一例外地布满了裂纹,瓷学中叫做“开片”。在《蕉林酌酒图》中,石桌旁有一花瓶,上面都是裂纹。作于1651年的《索句图》,案头上的花瓶也有裂纹。类似的表现还有很多。台北故宫博物院藏其《玩菊图》,其中的花瓶也有冰裂纹。
    中国自宋哥窑、钧窑等提倡开片以来,历经千年,蔚成风尚,嗜好开片之风,成为中国文人博古的重要组成部分。文人喜好开片,一是爱它自然形成的纹理(其实像哥窑等就是人工做出的,但做得就像自然本来的样子一样),二是爱它斑驳陆离的风味。徐渭有《画插瓶梅送人》诗说:“苦无竹叶倾三,聊取梅花插一梢。冰碎古瓶何太酷,顿教人弃汝州窑。”自注:“瓶作冰裂纹。”淡淡的裂痕,如同经过历史老人巨手的抚摩,在空间中注入了时间性因素,为宁静的瓷器带来了历史的幽深感。老莲刻意表现的这些开片,其实还是出于永恒的考虑。
    五、古木苍藤。清代著名学者全祖望本来对老莲有误解,但看到他的一幅画后,完全改变了看法:“一画为枯木,附以水仙,呜呼,老莲好色之徒,然其实有大节,试观此卷,古人哉。”其实,老莲的古木苍藤并非都是节操的象征,而是具有另外的含义。
    老莲很喜欢画枯藤古树,作于1651年的《古双册》(克里夫兰美术馆藏)中,有一幅古木茂藤图,画千年的古藤缠绕在虬曲的枯枝之上,非常有气势。树已枯,藤在缠,绵延的缠绕,无穷的系联,在人的心中蜿蜒。也是在这一画册中,有高士横杖图,一高士弃杖而坐,后面有老树参差,可以说是万年老树,这“苍老润物”,是他的至爱,也是他画中常设的风景。
    他将这古木苍藤当作参透人生的凭依物。他在作于甲申之后的绝句中写道:“今日不书经,明日不画佛。欲观不住身,长松谢苍郁。”(卷六)其《题扇》诗说:“修竹如寒士,枯枝似老僧。人能解此意,醉后嚼春冰。”(卷六)他要通过这古木苍藤,来观照生命的永恒,看“不住身”,看“不死意”。
    古人云:“古木苍藤不计年”,他的此类图式显然具有这层含义。其《时运》诗说:“千年寿藤,覆彼草庐。其花四照,贝锦不如。有客止我,中流一壶。浣花溪人,古人先我。”(卷四)春天来了,在古拙而虬曲的老枝上,又有紫色的小花浅斟慢酌,是那样的灿烂,在老莲看来,这是世界上最美的花(所谓“贝锦不如”),花儿给人以信心,也给人的生命以安慰,青山不老,绿水长流,春来草自绿,秋去江水枯,世界的一切都是这样,何必忧伤无已。他爱青藤,爱藤花,爱的就是这样的永恒感。他有诗道:“藤花春暮紫,藤叶晚秋黄。不举春秋令,谁能应接忙。”(卷六)
    老莲的古木苍藤,有一种苍莽浑厚的历史感。晚年的他在“老子暮山下,残梅落照中”丈量生命的意义。他有诗云:“画将一幅如虬树,换得三朝似桂柴。”(卷九《赠桑公》)他的画充满了这样的历史沧桑感,暮霭沉沉,秋色苍苍,一落拓的老者拄杖前行,望西山梦幻之中,看落叶随水而流,一双醉眼就这样打量生命,衡量生命,也将息生命。
    类似于以上所举的“道具”,老莲表现它们并不在其审美价值,也不在其作为人生活的直接关系物,他其实是有意消解物品的实用特性,使其成为人生命存在的关系物,它们是人生命意义的对话者,人生命价值的印证者。
    他精心处理的这些“道具”,都与时间性超越有关。确如高居翰所说,乃运用古今重叠的双重意象。但这样的重叠,似非高先生所强调之时间错位感,而主要目的在超越时间。老莲画中反复出现的“道具”,都有一个特征,都是“往古”之留存,都是“寿星”,千古之物,就出现在当下,如他画的千年寿藤和微花四照的关系,他将当下的活络和历史的幽深糅为一体,突破时间性因素,将人带到时间性的背后,而观其生命意义。

    二、味象

    “醒石”一节,侧重从时间性超越角度来接近老莲的高古世界,此节则从他的绘画形式结构方面来谈他的空间性超越问题,进一步体味他高古画境的风味。前者突出的是“古”,此中突出的是“高”—高出世表,脱略凡尘,不类世目所见,惟取生命之真实。
    《隐居十六观》中有《味象》一图,画一人在石桌旁,双手持纸神情专注地凝视,旁边石桌上散放着一些书法、绘画、图书之物(图10-12)。南朝宋画家宗炳有“澄怀味象”之说,这幅画画的就是在万卷诗书和一片山水间,寻找绘画形象的灵感。老莲的“味象”,不是外观世界,模仿实物,而是内观于心,用他的诗书、他的生命来融汇世界。但古往今来的大师名迹、山川丽影,经过他的心灵浸染流淌出来的“象”,却是荒诞的象、变形的象,是神秘莫测、高古寂历的象。他的绘画的荒诞形象浸染在浓郁的高古气氛中。他的“怪”是与“古”结合在一起的,是一种真正的“古怪”。
    老莲早年的绘画就已显露出怪诞的色彩,到了晚年则更加浓厚。这可能与当时绘画的整体环境有关,晚明时期画坛流行怪诞之风,如吴彬、崔子忠、丁云鹏的绘画都有怪诞倾向。同时也与老莲的个性有关,朱谋《画史会要》说他“赋性狂散”,周亮工《读画录》说“章侯性诞僻”。但就其晚年绘画浓重的怪诞倾向而言,显然与他现实人生的处境和他对艺术的独特理解有关,其怪诞形式有独特的追求。这种荒诞性不仅体现在他擅长的人物画中,在花鸟、山水画中也有体现。他在空间布局上追求荒诞的表达,在色彩上也多有出人意料之处。他的画往往在不经意中,有一种“大气局”。他的怪是极似中的极怪。一方面他的造型能力很好,另一方面他又极端怪诞地处理形象,细节的真实和某些方面的荒诞处理形成很大的反差,更突出其“不可理喻”。如他的《拈花图》、《授徒图》等,人物肌肤鲜嫩,几乎可以弹破,形式逼真,妩媚万方,但却通过局部的荒诞,打破原有的存在关系,造成特殊的效果。宋刘道醇论画“六长”有“狂怪求理”一条,然而老莲的绘画突破了古训,他非但不以理序去允执厥中,而将狂怪一路推向极致,从而显示出他的特别用思。
    老莲曾被称为晚明绘画变形主义大师。对于他的绘画的荒诞性,在当世就有论者提出异议。他的生平挚友周亮工说他的画“皆故作牛鬼蛇神状,展阅数过,心目无所格也,只觉其丑狞耳”。还说:“但讶其怪诞,不知其笔笔皆有来历。”虽是回护朋友,但对其绘画的荒诞不经,还是持批评态度的。方薰谈到老莲的“僻古”时说:“僻古是其所能,亦其所短也。”而老莲本人却不这样看,周亮工曾批评他的仕女画得过胖,不欣赏他的造型。而老莲说,虽然很胖,不美,却也“十指间娉婷多矣”—他的丑陋的造型,也有至美在焉。今天研究界也有论者将荒诞视为老莲的缺点,认为他的荒诞构图令人“不舒服”,影响他的艺术表达。
    变形荒诞是老莲绘画形式创造的重要特色,从怪诞上质疑他的艺术,也就等于否定老莲绘画的价值。他的荒诞不是造型能力缺乏所致,亦非有喜欢丑陋之嗜好,更不是精神不正常后的涂鸦。他的荒诞有深长的用思,是攸关对其绘画的理解的关键性问题。
    老莲绘画的荒诞性,受到传统哲学和画学思想的影响。其一,我们说他的画怪诞,就有一个先行的不“怪”的“范型”—一种被看作正常形式的东西。这样的东西在中国艺术领域是常常受到质疑的。晚明以来,受狂禅之风影响,质疑所谓“范型”的思潮更加明显。第二,老莲绘画怪诞的形式是丑的,不美。中国人的美丑观念与西方不同,道禅哲学认为,我们说一个东西是美的或者是丑的,并不可靠,因为它必然有一个标准,这个标准是知识的,知识是人所给定的。中国美学中有一个质疑美的传统,不是反对美,也不是以丑为美,而是超越美丑。老莲说自己所画胖女“十指间娉婷多矣”,就是对美丑观的质疑。第三,他的绘画的怪诞形式,也是对传统画学中“求之于物象之外”思想的回应。中国绘画自中唐五代以来,超越形式上的简单模仿,强调在形式之外着力。通观地看,水墨的表现就是怪,梁楷的人物也是怪,倪云林的山水就是怪。怪是中国绘画中一种超越形式的方式。在老莲的怪诞表达中,可以明显感到他对传统画学的继承。如他有诗说:“莫笑佛事不作,只因佛法不知。吟诗皎然为友,写像贯休为师。”(卷六《绝句》)贯休的佛像就是怪诞的,虽然我们今天很难见到他的真迹,但历史上流传的大量仿作,也大致可以看出贯休的画风。晚年老莲的佛像深受贯休风格的影响。学术界有一种观点认为,老莲的怪诞是对传统美学的叛逆,这样的观点似有未核。因为中国传统美学在唐代以后的发展有两条线,一条是儒学的温柔敦厚,一条是道禅的自然朴拙。老莲继承的是道禅哲学的美学传统,不能说是对传统的叛逆。
    老莲的怪诞虽然不是他精神不正常状态下的疯狂表现,但不代表与他的心理状态无关。老莲在国变后最初的年月里,是以“哭”为常态的。《戴茂齐日记》载:“既遭亡国之痛,辄痛哭,逢人不作一语。姬人前问好,绶径执姬手,跽地,复大哭。”1647年,他从山中回到绍兴的青藤书屋时,有诗道:“佛法路茫茫,儒行身陆陆。酣身五十年,今日始知哭。”(卷四《青藤书屋示诸子》)其心理压力之大,他人难以想象。他有诗云:“千秋莫看如弹指,一卷休轻论簸扬。”(卷六《雨中读书》)他的一切似都处于“簸扬”中,他失去了平衡。此时艺术几乎成为他唯一的活命手段了,既安慰颤栗的心,又支撑一家人的生计。他说:“千山投佛国,一画活吾身。”(卷五《且止》)这个“活”字,实在是将此时的处境表露无遗。老莲中年时期的绘画就已显露出荒诞的特点,至其晚年更甚。荒诞的岁月,促进了他的绘画形式的荒诞处理,而生命的困境加剧,更使他的荒诞向幽深寂历方面发展。此时期的绘画带有强烈的灵魂拯救的意味,有明显的幻灭感、撕裂感:平常的规范被抛弃,留下的是惊心骇目的形式;平淡的风格在这里没有了立足的地方,代之而起的是幽冷、荒僻、桀骜、生硬和追问。他再难以平素的目光阅世,说自己是“几点落梅浮绿酒,一双醉眼看青山”,“若能日日花下醉,看了一枝又一枝”。一切存在的样态,都在这双醉眼的扫视中,变形了,空幻了:“五十明年至,千秋今日嗟。强为宽大语,佛法眼前花。”
    老莲绘画的怪诞具有自己的特色,他将“怪”与“古”融合在一起,以荒怪来渲染其高古气氛,更以高古来统摄其荒诞。前人以“高古奇骇”来评他的画,是非常恰当的。“奇骇”就是荒诞,奇形怪状,令人骇目惊心。“高古”强调他的造型具有强烈的非现实的特征,给人以陌生的、新奇的感觉,是人们通常难以见到的,是不正常的、不熟悉的。怪诞奇骇更强化了高古的感觉。
    他的绘画的荒诞造型,通过非现实感来突出作品的古趣。他的画的空间关系不类凡眼所观,一朵小花可以高过参天大树,曼妙的少女变成比例失调的怪物(如《补衮图》)。他大胆突破物象存在的比例关系。如他1651年为林仲青所作《古双册》,其中有一幅画水仙寒泉,水际有老树三株,旁侧有两株水仙,神清气爽,凛凛开放,其姿态几与老树平齐(图10-15)。这完全是夸张的画法,世间没有这样的物象,老树的枯暗和水仙的清爽形成对比。甚至他对绘画色彩的处理也染上了荒怪幽邃的意味。北京故宫有一幅《品砚图》,是他晚年的一幅重要的变形作品,作品的色彩处理很微妙。祁彪佳殉国后,其子奕庆以父所藏之印赠友人陶去病,并向老莲索题。老莲题诗云:“歌咏忠魂满霜林,郎君遗赠爱人深。陶生解此深情否,敬赠先人一片心。”汪远孙《祁忠敏公遗砚序》说:“砚为余家所存,形圆而椭,旁镌七言绝六,首僧悔二诗,次祁李孙、释明盂、寓山樵各一诗,而一诗居末,僧悔诗后有跋。言公嗣奕庆以公遗砚赠陶生,属作诗纪其事。”其中的明盂,是云门显圣寺的僧人,字三宜。此画石青石绿作人脸的变形处理,给人非常突兀的感觉。
    他的绘画的荒诞造型,还通过超越人们的感觉经验,强化高古寂历的风味。如上举他的《观音罗汉图》,画一个丑观音,一个怪罗汉,可谓丑与怪的结合。中国自六朝以来有长期的观音崇拜,为了表现其柔美、善良、慈爱、宽容、拯救人类苦难的神性,艺术家笔下的观音图像渐渐有女性化、美貌化的倾向,使其成为美的化身。但老莲笔下的观音却是道地的丑观音,不合比例的身体,硕大的面部,古怪的神情,坐在一块冰冷的大石头之上,完全超越了人们的视觉经验,强化了高古的气氛。他1646年所作之《观音像》图轴,下画一观音端坐,上书《心经》全文。观音一反常态地留着胡须,但又作女装,戴着大耳环,手上还拿着一把小小的纨扇,神情怪异,令人忍俊不禁。其《布袋和尚像》也是如此。
    老莲大胆突破人的感觉表象,似在以荒诞的绘画反复说明这样的道理:人们习以为常的世界并非真实,执着于这世界的幻象是一种妄见,超越现实世界以及对这世界的妄念,方可归复真实。这就像禅家偈语所言“空手把锄头,步行骑水牛。人在桥上走,桥流水不流”,通过七颠八倒的荒诞,打破人们现实的迷思。
    我们再看他两幅有关佛教题材的绘画。《婴戏图》是一幅有争议的作品(图10-17)。有的论者认为,这是一幅取笑佛教的绘画,表现出他晚年有意脱离佛教的思想。这样的判断与实际情况正好相反。这幅画通过荒诞近于玩笑的图像结构,表达的却是一个严肃的主题,就是对佛的敬心—老莲一生虽深受心学影响,但晚年的思想中,佛家思想占有主要位置。画中突破传统佛画的比例关系,小小的塔,小小的佛,孩子都比佛像大,有意渲染这样的差别,这在以前的绘画中是难以想象的,还有拜佛孩子露出小屁股。如果将此理解为对佛的不敬则大错特错,它通过对比关系,强调佛在心中的大乘佛学核心思想,如一首禅诗:“佛在心中莫浪求,灵山只在汝心头;人人有个灵山塔,只向灵山塔下修。”老莲画的是人心灵中的灵山塔。他通过荒诞的处理表达了自己对真实世界的思考。
    老莲晚年所作的《罗汉图》,也是一幅有震撼力的作品。图中所表现的高僧说法,强调的是无法可说、无须读经的思想,禅宗所谓“说一个佛字都要漱漱口”。而那位怯生生的求道者,似在问“如何是道”、“如何是祖师西来意”之类的话头,即落入言筌而不得真法。他的怯懦和委曲,都通过形式的变奏表现出来。二人相对,高僧是那样的澹定,门徒是那样的支离,由此突出他的思考。
    老莲在荒诞中确立的这个世界,具有石破天惊的荒古意味。他的很多画,皆非人间所见,似是鸿蒙初开之景,又似天国之象,荒古寂历,体现出一种永恒的寂寞感。《古双册》中的《罗汉图》,就在造就一种天荒地老的感觉。他的代表作品之一《高隐图》也表现了这样的境界。这幅作于国破之后的作品,画一些报国无门的文人,逃命山林,这里没有翳然清远的林下风流,却是无声的寂寞,在嶙峋太古色中展现宇宙永恒中的寂寞。这里有无边的凝滞—一切都停止了,风不动,水不流,叶不飘,人的心亦不动。怪石上的清供,燃起了万年不灭的香烟,一卷没有打开的书卷,一盘没有终结的棋局,五老默然相对,在这静寂的世界中,似乎一切都没有发生,一切也不可能发生。这正是老莲追求的永恒的安宁。这幅画要表现的是,海可枯,石可烂,但人的心不可变,天风飘荡,大地起舞,人的真实的生命在静寂中行进。对于恐慌绝望逃进山林的人,以山林安顿生命,而山林的清响中回应的是神秘的天音,老莲的画就在捕捉这样的天音。老莲通过他的古怪,再造一个活络的生命世界,一个给人以永恒安顿的宇宙。在他看来,与现实世界相比,到底谁荒诞还真很难说呢!

    三、缥香

    老莲的高古,不是高出世表,不及人事,不是通过古来排斥今,不近人情,正相反,他的高古,是通过荒古寂历中的叙述,来彰显人最为切近的生命故事。
    老莲境界高古的绘画,表现的是他当下的感觉,解决的是他人生的困境。他刻意创造高古的境界,用意却在“今”的跃现;高出世表,却有热烈的人情,有带血的呼唤。他晚年的画总是这样,三代的鼎彝,莽古的怪石,万岁的枯藤,幽冷而不近人间趣味的色彩,静穆得没有一点声响的空间,但往往就在这沉寂之中,有一点两点妙色忽然从画面中跃起,案台上的梅花清供正对着你展示她的鲜活,如在寂然的天幕中飘来一朵浪漫的云霓。就拿上节所举的《高隐图》来说,在幽人空山的荒古寂历之中,童子事茶,轻扇炉火,炉火正熊熊,而在万年的枯石上,有一个显然被放大了的花瓶,花瓶中就插着一枝梅花,梅花几朵白里略带些幽绿的嫩蕊,突然点醒了静寂的世界,带着这万年的寂寞旋转。
    这可以说是老莲之所以为老莲的重要标志之一。他的这朵“莲”,是亘古不变的“莲”,是在地老天荒中展现的“老莲”,一朵永不凋谢的“莲”,一个超越事实表象昭示真实存在的“莲”。老莲绘画的高古,都是为了映现这“莲”的鲜活—在永恒寂寞的世界里(老),一朵莲花绽放了。晚年的他“趋事惟花事,留心只佛心”,花事与佛心,于此两相倚。
    《隐居十六观》中第四观为《缥香》,画一女子在山林中读书,女子体态纤细,面容匀柔,老莲用写实的笔触,轻轻勾出山石的形状,以双勾法画出竹的轮廓,女子高髻娥眉,衣纹、坐垫花纹以及头饰都经过精心的描绘。从女子的神情和幽冷的格调看,确如翁万戈所说,画出了“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老莲诗句)的感觉。古书有以缥帙作套的,故书卷也称缥帙,所以此图名《缥香》,当与读书有关,图中的女子就是在读书。但此图又不限于表现读书的内容,而是通过对一位曼妙女子的追忆,表现他对一切尘世风华的眷恋,缥香传达的是他心灵中对冷香逸韵的把玩。读世界这本大书,在花开花落背后体味生命的“香”意。我们可以将此画与他的一首诗比照而读:“难以解孤臣,春风吹泪落。山梅数十株,周匝予小阁。看花之盛衰,慰我之魂魄。”(卷四《楼上》)诗意正在“缥香”中。
    这组册页共有二十页,前四页是书法,后十六页是画图。前四页中的第一页书隐居十六观之目,接下的三页书自作诗词四首,诗词的内容当与后面画图的内容有关。第一首七绝云:“老莲无一可移情,越山吴水染不轻。来世不知何处去,佛天肯许再来生?”写对山水的挚爱已入膏肓,无法将此情感移去(尘染不轻,是说爱山水病很重)。绝望中的他,通过来世的幻梦,表现不忍舍弃大好山河的忧伤。第四首是词:“山水缘,犹未断,朝暮定香桥畔。君去早来时,看得芙蓉一片。青盼青盼,乞与老莲作伴。”此生淹留,就在山水,在世界的幽情美意。他曾说:“老悔一生感慨多在山水间,何则?既脱胎为好山水人矣。每逢得意处,辄思携妻、子,栖性命骨肉归于此,魂气则与云影、山色、水光、花色共生灭,吾愿足矣。”(卷二《游净慈寺记》)这是他的尘缘,是他没有还清的香债。
    山林之想,美色之爱,乃至对生命的挚爱,对人类情感世界的眷恋,是他尘世的牵系。寸断柔肠般的眷恋融在他高古幽冷的艺术世界中,使他的作品有一种迷离闪烁的意味。老莲具有超乎常人的感觉,他脆弱而又敏感,生性忧郁,风流蕴藉,感情极为细腻。尚未成年时他就与长他二十余岁的儒者来风季一起读《离骚》,屈子的缠绵悱恻和惊采绝艳对他有很深的影响,他还从晚唐诗人李贺那里感受到幽冷而靡丽的精神启发。
    他画牵牛花一事,在艺坛传为美谈。他有《牵牛》诗说:“秋来晚轻凉,酣睡不能起。为看牵牛花,摄衣行露水。但恐日光出,憔悴便不美。观花一小事,顾乃及时尔。”清朱彭《吴山遗事诗》中就记载着这样的“小事”。其诗云:“老莲放旷好清游,卖画曾居西爽楼。晓步长桥不归去,翠花篱落看牵牛。”后有注云:“徐丈紫山云:长桥湖湾,牵牛花最多,当季夏早秋间,湿草盈盈,颇饶幽趣。老莲在杭极爱此花,每日必破晓出郭,徐步长桥,吟玩篱落间,至日出久乃返。”用今天的话说,老莲真是一个懂得欣赏美的人,他怜爱外物,挚爱生命,因而他的画有缱绻徘徊、楚楚可怜的风致。他有《归来》诗说:“冒雨开蓬观,红树满江墅。”切近人情,是其绘画最须体贴处。
    他的《拈花仕女图》,是一幅画得非常干净的画,一个含愁的女子,拣起一片落红,在鼻下轻轻地、贪婪地嗅。构图很简单,表达的意思却很丰富。真所谓:一点残红手自拈,人自怜花人谁怜?这是典型的楚辞式的表达。它画的不是女子爱花的主题,而是画家对生命的感觉,时光流逝,生命不永。似乎画中的衣纹都与这感情倾向有关,飘动中似有凝滞,优游中似满蕴忧伤。老莲的仕女画深受周、张萱等的影响,在线条的描绘和设色方面都不让周、张,而在用意上更胜一筹。周、张的仕女画多画宫中女子的慵懒无聊和寂寞(如周的《簪花仕女图》),而老莲的《拈花仕女图》,多了一份生命的咏叹,在艳丽的气氛中有生命的寄托。文人人物画之所以高出于唐宋人物画大师之作,乃在于其将真性的呈现作为绘画的根本目标。
    老莲俨然为一“花痴”,他有诗云:“宜居山水处,几案芰荷香。”(卷五)他晚年的绘画带有浓厚的迷幻色彩,在非古非今、亦真亦幻的境界中,展示他的心灵。如他一首诗中所说:“所以爱日暮,醉睡神不惊。有时得佳梦,复见昔太平。顶切云之冠,为修禊之行。携桃叶之女,弹凤凰之声。胜事仍绮丽,良友仍菁英。山川仍开涤,花草仍鲜明。恨不随梦尽,(口+寥下部)(口+寥下部)辟鸡鸣。”(卷四《鸡鸣》三首之二)这是晚年国破之后的作品,是梦幻的追忆。类似的咏叹很多:“春山深有情,朝暮行不已。醉归山月来,瓶花落满几。”(卷六《即事》)“上元逢风雨,酒客叹寂然。宁独此五野,乃发高兴焉。梅花桃花时,荷花菊花天。何日无花月,何处无高贤。开筵与索酒,事事得以便。即无花与月,饮性或未迁。惟作花月观,随处张花筵。”(卷四《正月十三》)他以迷蒙的眼,对这个世界作最后的流连。
    老莲的艺术所“缥”(卷舒)出的就是这世界的香,美人香草,楚楚可怜,传达的是他对生命自珍自怜的心情。他的香不是嫩香,而是“苍艳”(前人以此语评其画)。他的艺术是苍逸中的秀气、荒率中的灵光,读他的画,总是色沉静,意迷蒙,境荒阒,所谓山空秋老色,人静夜深光。论人事,他是“无穷勋业事,半世万山中”,说不尽的悔意,道不完的沧桑;论艺道,他是“青盼青盼,乞与老莲作伴”,那花情柳意、荷风月影,都是他灵魂的牵系。正是这苍凉人生和好“色”情性的杂糅,使他晚年的绘画具有一种“冷艳”的魅力。
    前人曾以“冷心如铁,秀色如波”评其画,我以为最是切当。他的画有铁的感觉。无论是山水、人物甚至是花鸟,都有冷硬的一面,黝黑、冰冷、直来直去的石头,如铁一样横亘,仕女画的衣纹也“森然作折铁纹”。他以篆籀法作画,晚年笔致虽柔和了些,但冷而硬的本色并没有改变。张岱《题章侯枯木竹石臂阁铭》云:“枯木竹石,雪堂云林,迟笔如铁,惜墨如金。用以作字,阁臂沉吟。”近人震钧说:“又陈老莲人物册八幅,纸本。树石细钩,笔如屈铁,敷色浓艳。白描则大略,钩勒神气,古厚如晋唐人手笔。”(《天咫偶闻》卷六)翁同题其《三友图》说:“我于近人画,最爱陈章侯。衣绦带劲气,仕女多长头。铁色眼有,俨似河朔酋。次者写花鸟,不似院体求。愈拙愈简古,逸气真旁流。”钱杜说他:“老迟有篆籀法作画,古拙似魏晋人手笔,如遇古仙人欲乞换骨丹也。”(《松壶画赞》卷下)都强调他的画有“铁”的特色。
意象是冰冷的,人无法亲近;是往古的,人间不存;是遥远的,人不可企及:此之谓“冷心如铁”。而“秀色如波”,则是当下的、亮丽的、流动的(波就强调其流动性)、柔媚的、细腻的、宜人的。老莲艺术的高妙之处,在于古中出今、苍中出秀、枯中见腴、冷中出热。一句话,在如铁的高古境界中,表现当下的鲜活。
    历史与现今的糅合,使他的艺术有不同凡常的厚度。没有历史,当今只是浅薄的陈述;没有历史的当今,很容易流于欲望的恣肆,会缺乏伸展度和纵深感。但如果画面只是强调古雅,没有当下的鲜活,只是一个古老的与我无关的叙述,那就不可能产生打动人心的力量。老莲的艺术就像一盆古梅盆景,“百千年藓着枯树,一两点春供老枝”,幽冷古拙之中的一点引领,使之染上了浓厚的浪漫气质。
    老莲曾画过多种铜瓶清供图,一个铜制的花瓶,里面插上红叶、菊花、竹枝之类的花木,很简单的构图,但画得很细心,很传神。看这样的画,既有静穆幽深的感觉,又有春花灿烂的跳跃。画中的铜瓶,暗绿色的底子上有或白或黄或红的斑点,神秘而靡丽。这斑点,如幽静的夜晚,深湛的天幕上闪烁的星朵,又如夕阳西下光影渐暗,天际留下的最后几片残红,还像暮春季节落红满地,光影透过深树零落地洒下,将人带到梦幻中。
    老莲的《吟梅图》,作于1649年,藏南京博物院。这幅画古色古香,一高士坐在长长的石案前,紧锁眉头,双手合于胸前,作沉思状,案台上放着一张空纸,铜如意压着,毛笔已从笔架上抽出,砚台里的墨也已磨好,非常细腻地表现出诗人吟梅作诗的状态。与高士对面而坐的是一位女子,当是高士的女弟子,这女子侧目注视画面一侧的女童,女童手上举着一个花瓶,花瓶里插着梅花折枝和水仙,女子观梅作画。吟梅之作,一作诗一作画,二人相对,一紧张,一轻松,显得趣味盎然。画面中出现的人都沉静不语,石案假山等以冷青敷出,而女童的面部、花瓶等涂上白粉,越发增加了画面的幽冷。陈洪绶最具匠心的布置,是色彩的点提,石案下高士露出红色的鞋底,案头上香炉下是红色的垫子,假山旁有红色立脚的凳子,几点红色,虽不多,却艳艳绰绰,从幽冷的画面中跳出。梅清冷高洁的宁静和吟梅者欲出未出的内在汹涌就这样交织在一起。冷调子中,一点红色闪烁,给人满幅惊艳的感觉。
    老莲的绘画程式化中有一样东西令人难忘,那就是簪花。女子簪花是平常之事,但他多画男子的簪花。最著名的是作于1637年的《杨升庵簪花图》,画明代文学家杨慎之事,杨被贬云南,心情郁闷,曾醉酒后脸涂白粉、头上插花,学生们抬着他,女乐随后,游行于街市。此为文人圈中流传很广的故事,老莲借此传达他的生命感悟:压抑中的风华。1639年,他曾画有《阮修沽酒图》,阮修,号宣子,晋诗人,性好饮,常以百钱挂杖头,遇酒店便独酣(八大山人曾有“不及阮宣随处醉,兴来即解杖头钱”诗句,颇羡慕他的人生境界)。画中的阮宣子衣带飘举,充满潇洒倜傥的意味,手握拐杖,杖头挂着铜钱,老莲还特地在杖头加上花果。阮宣子旁若无人,昂首阔步,一手提着酒器—照例是锈迹斑斑的铜器,头上也有簪花。1645年端阳前后,老莲的几位师友先后自杀,在那最恐怖最难捱的时节里,他应友人之请作《钟馗图》,驱鬼的钟馗怒目远视,威风凛凛,而头上也有簪花。簪花在他作于1645年的《倚杖闲吟图》(高士头上也簪花)、1649年的《南生鲁四乐图》(其中醉吟一段,画一人风流飘举,头上插满了花)等画中也有表现。
    唐寅有诗谓:“头插花枝手把杯,听罢歌童看舞女。”男人簪花,成为老莲绘画的特别主题,寄托着他特别的用思。我以为,首先,其中包含着自珍的情怀。楚辞以香草美人来比人清洁的节操,所谓“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高余冠之岌岌兮,长余佩之陆离。芳与泽其杂糅兮,唯昭质其犹未亏”,虽然未直接言及簪花,但这位爱香如命的诗人,以香花异卉来装点自己,应该是老莲簪花描写的直接根源。其次,老莲借簪花之描写表现他所推崇的潇洒不群的境界。簪花之反常,多出现在醉态之人的形象中,不拘常法,自由飘举。他有诗云:“药草簪巾醉暮秋”,簪花者是沉醉的,是秋色苍老中的沉醉,一种放旷的沉醉。再次,这一描写也体现出老莲作品特有的幽默的气氛,以从容化去困窘,以潇洒目对血腥。老莲之作有一种沉着痛快的意味,端由此而露。如文徵明科举屡屡失意,其友王鏊赠诗云:“人生得失无穷事,笑折黄花插满头。”老莲的“缥香”,是要“缥”出心中的永恒灿烂,表现他不灭的理想境界,传达一个“未死人”的深层信念。他的《酿桃》,是一件神秘的作品。画一文士(当是画家自谓)坐于溪涧旁的石头上,老木参差其上。文士神情肃穆,凝神注目于眼前的古铜器皿,此当为酿酒之器。铜盆中浮出几朵桃花,应是他所指之“酿桃”—酿酒者以桃果酿出,何以以桃花代之?他是要酿酒,还是要酿出心灵的桃花?不谙中国哲学与艺术的背景,难以理解此图。中国哲学和艺术中有追寻心灵桃花的说法,禅宗有灵云悟桃花的著名传说。沩山的弟子灵云志勤向沩山问道,苦苦寻求,难得彻悟,一次他从沩山处出,突然看到山间桃花绽放,鲜艳灼目,猛然开悟,并作有一诗偈以记:“三十年来寻剑客,几逢花发几抽枝。自从一见桃花后,直至如今更不疑。”白居易《大林寺桃花》也是类似的解道诗:“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长恨春归无觅处,不知转入此中来。”以桃花灿烂比喻永恒的悟境。中国哲学与艺术观念强调,在生命的沉醉中,无处不有桃花的灿烂。海枯石烂,桃花依然。只要心中有超远的坚持,桃花会永远盛开。老莲的《酿桃》不是说一个有关酿酒的事实,而是要酿造心中的永恒灿烂。
    他有一首诗写道:“笔墨合成姿态,人心想出色香。画师粗粗举止,禅者细细商量。”(卷六题《画赠内生禅者》)参老莲的画,正需注意这样的“色香”。

    四、寒沽

    老莲的高古画境,于冷寂中体现出活泼的生命。本节讨论老莲高古寂历的绘画是否有生命感的问题,用禅宗的话说,它到底是“活泼泼地”,还是“死搭搭地”?
    《隐居十六观》中有一观名《寒沽》,陆游《村居》诗有“草市寒沽酒,江城夜捣衣”之句,此图可能与陆诗有关,所表现的却是老莲的独特意思。图画一人头戴斗笠,一手持杖,一手提着酒桶,匆匆去沽酒。人物被放置到一片空旷的山林中,天气阴沉,寒风凛冽,地下衰草倚靡,正面画两棵老树,当风而立,老树的枝干穹窿满布,迎风呼号。内在的酒兴与严冬山林中的荒寒气氛相与表里,身因寒而需酒,心因孤寂而渴望沉醉。在荒寒中追求沉醉,在沉醉中更见荒寒,沉醉是解脱,荒寒是寂然,其中所包含的微妙情怀,正是老莲高古画境最值得重视的内涵之一。他有《自遣》诗道:“不负青天睡这场,松花落尽当黄粱。梦中有客肠笑,笑我肠中只酒香。”这样的诗令人无法卒读!由此我们也可看出他是怎样的沉醉,怎样的荒寒。
    老莲的高古画境有强烈的冷寂气氛。“偷生始学无生法”,老莲这句诗是理解他晚年艺术的一个关键点。“偷生”是其现实处境,他的“未死人”的身份特征;而“无生法”是他所奉行的最高哲学,支撑他晚年艺术的不二法门。老莲晚年的艺术其实就是由这无生哲学所玉成的,他的高古寂历所呈现的是一种“无生无死”的境界。我们可以通过以下三个方面来讨论此一问题。
    第一,超越生灭。他的高古寂历的画境是超越生生灭灭、荣枯崇替的。我们可借唐代禅宗大师药山与弟子的一段对话来看此一思想:
    道吾、云岩侍立次,师指按山上枯荣二树,问道吾曰:“枯者是,荣者是?”吾曰:“荣者是。”师曰:“灼然一切处,光明灿烂去。”又问云岩:“枯者是,荣者是?”岩曰:“枯者是。”师曰:“灼然一切处,放教枯淡去。”高沙弥忽至,师曰:“枯者是,荣者是?”弥曰:“枯者从他枯,荣者从他荣。”师顾道吾、云岩曰:“不是,不是。”
    这段对话所强调的是“荣枯在四时之外”的道理。老莲绘画的荒寒寂历通过枯拙生冷的境界创造(如《寒沽》一画所体现的),放弃对荣枯生灭的表相世界的执着,如禅家所谓“休去,歇去,冷湫湫地去,一念万年去,寒灰枯木去,古庙香炉去,一条白练去”。着意于无生意处,是老莲绘画的重要特色。老莲晚年的绘画充满了“无生感”,没有绰约的生命,没有活泼泼的生机,是枯淡的、古拙的。他的高古人物,非现实中所有,有突出的“黄唐在独”的特征(所谓“衣冠唐制度、人物晋风流”也);他的花卉之作,冷逸深邃,无绰约之姿,有幽昧之味。正如药山话中所示之道理,老莲晚年的绘画放弃“荣枯”的表象,颠覆生意的美学追求,到花开花落的背后去谛听落花的声音,在长河无波的宁静中感受意绪的奔突。其典型境界就是寂寞。
    老莲的绘画着意于无生意处。我们知道,中国绘画自北宋以来恰恰用心在追求“生意”处。北宋以来中国文人画受理学的影响,绘画中流行着一种生生不已的哲学观念。董(造字,you)《广川画跋》说:“凡赋形出像,发于生意,得之自然。”韩拙《山水纯全集》说,绘画“本乎自然气韵,以全其生意,得于此者备矣,失于此者疾矣”。这样的传统发展到南宋,又在强调诗画一体的思想统摄下,以画中的诗意表达来深化对生意哲学的理解,马夏就是代表。
    老莲以自己的高古格调撕去文人画传统的温婉面纱,他所承继的是元代文人画的传统。元代文人画的发展出现了重大转向,不再像北宋那样着迷于生机活泼表相的表现,也不像南宋的马夏传统追求诗意盎然的境界。如倪云林的绘画,以寒山瘦水创造了独特的寂寞境界(其代表作《幽涧寒松图》、《容膝斋图》、《六君子图》等都是一湾瘦水,几片顽石,还有几株枯树当风而立,使人见画便有瑟瑟之感),其寂寞境界是无法以“气韵生动”的传统画学思想来解释的,他的画中没有生生不已,只有不生不死。老莲的“无生”艺术与冷元气象有深刻联系,他所追求的不是形式的活泼感以及对天地生生秩序的表现,而是通过对生生世界的否定,肯定无上永恒的超越境界。
    第二,追求“静气”。老莲晚年的绘画有一种突出的“静气”,其中的一切似乎都不动了。其最晚的作品《古双册》二十开,约作于1651年,虽是仿古之作,却有独特风味。如老子所说:“损之又损,以近于无为。”陈洪绶于此只在做“损”的文章,荡去了一切喧嚣,平灭了一切冲突,去除了人世间的一切繁华,惟留下千年静寂的寻觅。如其中一幅《陶渊明像》,画陶渊明拄杖独行,目光幽邃,神情凝重,衣纹折转,如铁块堆积,色彩幽冷,千年的悠然和无奈流泻笔端。又如其中另一幅《罗汉图》,也是以幽冷的笔调画一罗汉席地而坐于茂林之下,罗汉衣纹如浪卷,与山石相呼应,神情古异,款“弟子陈洪绶敬图”。画中静寂的气氛森然逼人。
    老莲绘画的“静气”,不是相对于喧嚣的安静,也不是彰显宁静如止水的心灵气象,而是中国艺术哲学所张扬的“永恒的寂静”。如用佛学的话说,以“寂”来表现更确当。禅宗有“青山元不动,浮云飞去来”的著名话头,青山云飘水绕,花木扶疏,怎么能不动呢?但禅却不这么看。有位禅宗上堂说法:“柳色含烟,春光迥秀。一峰孤峻,万卉争芳。白云淡泞已无心,满目青山元不动。渔翁垂钓,一溪寒雪未曾消。野渡无人,万古碧潭清似镜。”老莲晚年的绘画几乎是在活画这“青山元不动”的境界,不是画外在环境的无声无息,不是对运动感的排斥,而是张扬心灵的静寂,超越纷纷扰扰的世界表相,进而探索内在的真实。
    第三,无生处求生。老莲等所创造的“无生”境界,并非对活泼泼生命境界的反驳,而是换一种显现世界的方式。因为在中国艺术观念中,有两种不同的“活”,我将其称为“看世界活”和“让世界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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