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均码之外 (续前) 贾柯:读《阿娜伊斯·宁日记》

个人日记


冲突
现代,是人类历史进程中的一种悖论。
一方面,文明程度一路高歌猛进,一方面,现代性的困境几乎袭卷了世界的都市与村庄。冲突,人与自然,人与社会,人与人,人与自我,无处不在。
在读茨威格《昨日的世界》,作为一个奥地利的犹太作家,他在20世纪30至40年代体会到整个欧洲格局的毁灭与颠覆。这个时间段,恰恰也是宁作为一个欧洲现代女性也身临其境的,而她的女性身份,使她在个体感受上更趋边缘、独立、敏感,她的四本日记,真实地纪录了种种冲突的地带。
性别之间,冲突会以不同的方式出现。
社会的制度的习俗的惯性思维,是性别冲突的土壤。
生活的具体的共处的个别方式,也是性别冲突的土壤。
男人,以类别来说,是那样一种社会动物,擅长理性精神,但他们看起来的客观之后,往往又有着隐藏的非理性,他们有英雄主义,渴望战斗,但体内又常常驻着一个未成年的孩子,对具体的生活缺乏耐心。
男人,是父亲,兄弟,儿子,几者的结合体。
宁看男人的眼,明晰清醒,从来没有盲目地崇拜,更不会去恶意攻击世界的另一半,她看到他们的全部,大与小,宏伟与片面。
她走进作家亨利·米勒的生活,看到他作为男人对存在的全盘接受,那种没有审美心的生活方式与观念,生机勃勃,有火山一样的爆发力,艺术创造变成一颗炸弹。参照之下,宁懂得自己选择过一种审美的生活,在关系中渴望和谐,在艺术创造中渴望奇迹。
她走进革命家冈萨罗的生活,看到他作男人的英雄主义,对政治与制度的变革激情,斥责艺术与诗性在动荡的时代为无用之物。参照之下,宁认识到自已还是拒绝一切政治与运动的蛊惑,因为,其中充满了利益集团的争斗与不公正,她宁愿相信来自个体的人性与民主。
宁在与男性相处中体察冲突,发现男性,更发现女性。
“我逐渐理解了昨天的女性和今天的女性。昨天的女性是无声的、沉默的,躲在无言的直觉后苟活;今天的女性敢说敢为,简直就是男人的翻版;而我介于两者之间……”
“女人的创造与男人大相径庭,如她用血液生养后代,用子宫孕育生命,用乳汁喂养儿女。这是造人,造血肉!定与男人的抽象创造截然不同。”
“女人,……以把这些抽象概念转换为具有人性或具有人格的东西,而一旦这些概念在人身上得以具体化,女人对这些抽象概念的领会可能比男人更深刻。”
“在争取话语权的问题上,女性要比男性花上更多的时间,因为在男性语言时代,女性想说的话说不出来。”
宁看到现代女性所沿袭的传统女性在时代中的冲突与困境,她没有认为哪一种性别更优或更劣,鉴于自己的性别经验,她对女性经验有着深刻地亲历与思考,她发现女性生存与价值实现的难度,也发现女性特质中的光亮点,女性区别于男性的创造精神。
文化冲突,是宁日记中时代烙印极为显著的一种外部冲突。
20世纪三四十年代,欧洲成了第二次世界大战的主战场之一,宁不得不告别法国,迁居美国,整个生活方式和精神方式都遭遇到了重大的反差。
美国“这里有一种排外主义的气息,外国人就是局外人。我力图融入美国式的生活,但是,这里的生活给我的感觉是疑惑、不信任,是冷漠。”
“他们只对思想、政治、科学感兴趣,对艺术、审美和生活不感兴趣。”“美国,”“排斥一切欧洲的影响,就像孩子排斥父母的影响一样。”
“艺术家在欧洲文化中的作用一目了然。而在美国,艺术家地位低人一等,因为他没显而易见的、直接的用途,他的作用无法衡量,艺术家无法直接服务于社会。”
“我无法理解偏见与敌意,我无法理解出版商所谓的没人会去读发生在欧洲的故事。这里充满隔离主义的气氛,外国人成了局外人。”
与文化悠久的欧洲相比,20世纪40年代的美国,强调实用主义,斥艺术与诗性为生活的多余,美国人的美国梦,充满原始积累期的功利味道,权钱至上,由此可以了解宁的种种文化与生活失去重心的巨大失落。
每一个告别离乡背井者,都会有自己文化冲撞的痛苦往事,读宁这一部分,很自然地联想到中国三十年来国人的南下与北上,和向海外移居的浪潮,偏见与敌意,又何止于宁所在上世纪二战时期的欧洲与美国。
被动离开自己生活土壤的人,或多或少,像一只被斩断一半的蚯蚓,命也还在,但有一半,深植于故里,在新的地方,旧的部份还会存留着连着血肉的模糊疼痛,在各样的情境下,会像痛风一样发作。
关于旧身份的失去,关于存在感的困惑,关于无以安慰的飘浮感,种种,种种,像隔着玻璃呼吁一份结实的拥抱,在任何时代,都有难度。
冲突,无处不在。
建立
莫名的焦着,读着读着,被这种感受所笼罩着。
急切地想知道,宁的不确定,后面是什么?
准确地说,想了解宁在种种有形无形的时代的社会的个体的冲突中,如何建立起自己的地平线?
阅读当中,乱云飞渡,有隐隐地直感。
回过头来,作一些梳理,感到宁作为一个现代女性,她一路不息的自觉的探索的建构,大约在两个层面:一是寻求与外部世界的理想关系,一是对内部自我的价值建立。
宁的世界有男人也有女人,不分伯仲。

她的日记里,有很多的地方记载自己与女人之间的友谊,其中包含的不仅是共性的理解,也有异质的欣赏。
“女人之间的爱是一种庇护所,可躲避斗争冲突,可取得和谐,可公然自恋。两个女人不费猜测,便可结成一个联盟。从某种方式而言,这是一种自爱。”
曾一遍遍读这句话,醍醐灌顶。
我认同宁这句话。
我自己也是一个女性,对同性情意的信任与看重,主要归结于自身性格与成长环境,很少把同性之爱想成一个栖息的港湾,更没想过这其实有可能就是另一种方式的自爱。
关于男女爱情的常识,虽然,天长地久给出了人类最美好的样子,但事实上,男女之情,似乎也是人类最薄脆易变的感情,不要说,少年时的初恋,风一场雨一场就散了,多少世上夫妻,也这样那样的原因敌不过时间,向东的东,向南的南。不到生命的终点,谁能自负断定可以跟一个人共老?
相对而言,对女性而言,生理、思维、经验的共性更多,可以分享可以体会的东西也更多,从这个角度上讲,同性天生是相惜的。当女人在爱惜着某个同性时,同时也或多或少唤起了类似对母亲对姐妹对女儿对自己的情感。而且,更重要的是,这种情感,虽然从身体上达不到男女之情的亲密程度,但往往精神性更强,而精神性,比肉身的保质期,要久。
宁爱男人,她寻求平等共生的男女关系。
“两种世界彼此对立,相互补充。”
“我在男人躯体中探究幼童的软骨,在成熟男人的骨骼中探究不成熟。”
“我爱弟弟,有时这种姐弟之爱让我觉得男人就象弟弟,所以无意伤害任何男人。”
“总有一天会理解一切,因为我们的阳性思维及阴性思维正尝试着集合,而非冲撞。”
在日记中,她一再自觉自己的女性性别,表示自己不会模仿男人,不会把自己变成男人,她将自己定位在男权与女权之外。
她对男人,并不含她母亲一样旧式女性的妥协,也不是激越地抗击与夺权,这些观念,来自她天生的母性和温和的质地,而非性别低姿态的取悦。
她赞美男人有自己所没有的力量,不遗余力,那是她真心爱男人的基础,她指出男人种种的不成熟,荒诞的短处,像个母亲,她没想要打倒男人,取代男人,不,谁会去打倒自己的父亲爱人兄弟儿子呢?
和谐,是宁所喜欢的状态。
当这个语词意味着某种遮蔽,和谐是虚假的,不如正视冲突。
宁所说的和谐,我也喜欢,人与人没有倾轧与争斗的相互状态,爱多于不爱,虽然,可能只是一种现实中难以为计的理想,可有理想总比没理想好。
爱,总比恨好,就是这样。
我真正关注的,是宁在一个整个都倾斜的时代,如何建立起一个内在完整的自我世界?
“我须继续写日记,这是女性化的活动,是个人的人性化创作,与男性力量相反。我要呆在未变形、未转化、未变姿势的平面上。”
“世界变得越糟糕,我就越要创造一种内心深处亲密的世界,用以保护某些所具有的品质。”
“未知的才是我的世界,未知的才是我的百科全书,不知名的才是我研究和进步的方向。”
想一想,宁的建立,并非在某一个时间点忽而一下就质变,一蹴而就。虽然,读到,1942年宁在纽约麦克道街一间阁楼成立了自己的出版社。类似这样的大事记,都是在生活与生活之间脉脉成山的。她的建立,不在一朝一夕,包含了抵达自由之前,意识在混沌中的突围,从模糊到清晰。
在各样的生活关系中,她建立她的人性观,其中有男性观,也有女性观。在对艺术的狂热中,她在现实之外创造了另一种生活,那种叫做艺术的生活,她坚定不移地相信,她写故她在。写,成为她生命中与爱同行的一种建立。
通往未知和不确定,走着走着,就像天从黑到亮,她在自己想去的路上,爱着爱着,想着想着,写着写着,她建立了自己。
人类已经登上月球,“而人类内心之旅则遥远得多。”
是的,写在那里,就是一种抵达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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