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的唇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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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的唇边
文菡萏
 
    
              黄昏,是黑白双唇边绽放的玫瑰,一朵又一朵,霎时铺满天空。黑夜和白昼是一对永恒的恋人,以绝美的姿势在这里缠绕、交织、别离,周而复始。糖果色的大街,有童话的马车驮着一轮明月赶来,一切都是上帝的安排。 

    巨大的红轮漂浮在海面,宁静而又安详。白色的修女秉烛走过,燃烧的火焰里,满是柔和和圣洁。童年的糖纸一张张打开,每一丝折过的光,都有蜜月的味道。烟灰轻轻落下,忧伤的小提琴在遥远的海岸响起,手中的白鸽开始放飞,夜深情地漫了上来,一栋栋白色的小房子缓缓下沉。哦!白天开始华丽转身,但那最后温情的一瞥,足可以熨帖尘世间的一切。

    此时,郭姐、卜大小姐我们四人一行抵达海岸。时间的手指刚好穿过美人鱼的金发。
    
    站在微醺的海风里,小船轻得像一根羽毛,而流云恰好在睫毛上滑过,太阳的光斑一点点收缩。

    同去的郭姐催着我们照相。她是一位不错的摄影师,尽管是我们独家御封的,用的也是最普通的手机,有时还会把手指印留在相片上,但她适当的提示和鼓励,会把我们心底的美全部焕发出来了,并带来无尽的乐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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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婉约型的坐中间,奔放型的站两边,中间的自然点,旁边的变换下姿势,腿往里收,头要靠过来!”她一边指挥着,一边不停地按着快门。“好!太美了!简直是宋氏三姐妹!”

    “一个个来,快点的,太阳不多了”她喊着,“人要动起来,丝巾飘起来,不要照成结婚照噢!”一到这时,我就很为难,因为实在不会摆pose,整个身躯呆板僵硬。她招手:“来来来!气质是最好的名片,已经很民国范了。站那就好,看着我,温情地看着我!”她不断地鼓励着,“太好了!这身材这个头这股劲,活脱脱的阮玲玉!”

    这时候的郭姐总是不吝啬自己的赞美,一改平时的做派,把我们说得云里雾里,像仙子一般。当我们跑过去看时,果真美极了,整个画面圣洁安静,每个人的肌肤,都染上一层淡淡的米金色,柔和饱满而又高贵。让人想起林清玄在《幸福的香气》里,写到的那个卖酱菜的老人,每次走到他家门口,也是在这夕阳西下的时刻,老人沐浴在黄昏温暖的霞光里,是那么美!成为作者童年心灵里永远的香气和记忆。

     郭姐是一个有故事的人,今年六十岁,年长我们很多。但她的锦盒,我从没试图打开过,所以那条漂亮的丝带依旧完好地系着。她独身,与婚姻无缘,这意味着六十年的花开花落,几乎一人走过。她没伴,没孩子,很多热闹喧嚣的东西,在她的生命里都没有。她是一轮孤月,静静地悬挂在自己的夜幕里。她对我是个谜,也是一种好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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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我的意念里,独身的女子是圣洁的,如同隔世的烟火,冷眼地看着这个世界,尤其是喧腾的我们。她们干净决绝,干净到有精神洁癖,决绝到不肯和任何人融合,组成一种固定的形式或关系。她们崇尚自由,却又把心收得很紧。她们很平静,平静得像出家人,甚至冰冷如雪,洁白凛冽,似妙玉或惜春。而我们注定要在孩子的啼哭奔跑吵闹里忙碌,在分分离离往往返返中奔波,眼泪和欢笑自然多得像肥皂剧里的泡泡。

    但郭姐一次次刷新了我的认知和想象。

    清晨,当阳光顺着落地长窗,清泉般流泻下来时,郭姐早已在厨房悉悉索索地忙碌了。香浓金黄的玉米丝粥,一打煎饼,几个山东戗面馒头,数节大葱,一把香菜,外带一瓶自制的香辣酱,有时还炖盘豆腐或顺手炒两样小菜什么的。我们醒来,已是满满一桌,洗漱后,便可安逸享用。

    这是一所空房子,每年都有一拨拨人来此度假,欢腾数日后,又归于宁静。门窗地板上的积灰被轻轻擦去,买回的水果食物堆满桌子,几扇大的落地长窗外面满是绿茵茵的各色植物,客厅大得可以跳舞。这是大家的家,缺什么都会有人买回来,被子、电饭煲、菜刀、纸抽、针线等等,一应俱全。后面来的人继续使用,一切都是干干净净的。有些东西,连主人都不知放在哪里。这是郭姐妹妹的寓所,在这个漂亮的小区里,郭姐同样有这么一套房子。来这里人的目的,多半只为三个字:吃海鲜。

    郭姐比我们迟一天到达。进门的那刻,我断定她是一个普通的女人,和我在大街上遇到过很多人没什么两样。短发,个子不高,一个双肩背包,一身运动服,一双软底布鞋。她带来了几斤大米,还有一小包木耳,最后从背包里掏出一个香皂盒,并很麻利地在柜子里找出一块香皂装了进去。

    每天上午,我们要去码头买海鲜。连日阴雨,路面泥泞,我常常心疼我的真丝裤子和漂亮的皮鞋。对于海鲜,我的概念很笼统,认为活着的就是新鲜的,即便死了,只要鳃鲜红,是速冻致命的,也在新鲜之列。但郭姐的要求极高,能清楚地分辨出哪个是公的,哪个是母的,哪些是新养的,哪些是上岸几天的。她走得很快,许多东西只瞟上一眼,而我和卜大小姐只能踉踉跄跄地跟着,不敢轻易购买。更多的时候是望着风雨飘摇的海面,等那些黑色木质的渔船回来,走时还要再三询问第二天出海归来的时间。有一天,郭姐还带了一杆秤,我背着,但一直没用,估计是吓唬人的,她说短斤少两在这是常事,不太离谱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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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去后,我向郭姐征求做法,蒜蓉还是爆椒。郭姐说那都是馆子为臭鱼烂虾准备的,我们不吃那些美了容的东西,我们这是最好的原材料,自然要用最简单的做法,保持本色才好。说着,她找出一个特大号的焖锅,添上一点点水,把七八斤的沣贝和虾全部倒进去,像小山一样,满满的。煮好后,连锅一起端上来,我们就开始秒杀。一边吃,卜大小姐一边歪着头翘着兰花指笑着娇喃地问我“咋样,是不是不同呀!”我频频点头“不错不错,鲜而清甜。”因为吃的太多,主食往往成为多余的了。

    下午我们出去看海。每次郭姐早早收拾停当,安静地站在门口等我们。她的安静越发引发我们的忙乱。我们找着,喊着,唇膏呢?眼镜呢?谁看到了我的伞?我们在客厅卫生间卧室来回穿梭,皮箱被拉开,翻肠子,倒肚子,扬了一床。走到小区门口,还有人忽然站住:“不好!手机没带,还在充电呢!”又急忙折跑回去,不过这准是卜大小姐,再没别人。搭公交时,我们忙乱地翻着包,互相询问着对着散钱,而郭姐摊开的手掌里,已是一溜四个硬币,是昨晚早就换好的。即便搭计程车时,她也会事先准备好。
      
    一次吃饭,我看到郭姐的脸红扑扑的,像苹果样,很美。便说“郭姐,你很好看的,特耐看,眉毛太有型了,像周恩来,还是大眼睛双眼皮呢!”她不好意思摸了下脸,连说不行不行了,都老了,哪像你们年轻。紧接着我发现她鼻梁高,嘴巴小,牙齿洁白整齐,耳垂不大不小。我赞叹道五官真好,竟找不出半点毛病来。这时候她的妹妹接口道:“姐姐年轻时是个大美人,标准的瓜子脸呢!”实际岁月酿造了很多,也掩盖了很多,有些光芒是需要挖掘的。郭姐就是那种倒食甘蔗,渐入佳境之人。

    和郭姐在一起,很是开心,她不忌讳任何话题,什么结婚呀生子啦育婴持家等等,博识诙谐,就像我们才是门外汉一样。

   一次卜大小姐央告我说:“再给我拌一个千张黄瓜丝呗”我说好啊,随后我们就在厨房里有说有笑地忙碌着。这时,郭姐走过来,看见水池里丢弃的香菜根一本正经地道:“这就扔了,根,是最香的,你们也忒败家了点吧,你们的老公还要你们啊!”说着她拾起,用指尖轻轻地刮着,没几下魔术般变得白生生起来,竟那么长一节。卜大小姐一边憋不住扑哧笑了,一边伸出自己修长白皙的手指,左看一下,右看一下,上面的指甲粉润透明。我一语双关地道;“是可惜了哈!”
           
     晚饭后的时光是沉寂的,这时候卜大小姐会喊打牌。“咱是个好女人噢!”郭姐说完,笑着转身走进卧室。我也笑着摆摆手:“我也是一个好女人。”走入另一间卧室,只剩卜大小姐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客厅中央,扬言下次一定要找四个坏女人一起来。这时郭姐又探出头来:“别忘了喊我啊!你们打牌,我沏茶续水,搞点服务还是可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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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天快乐的时光匆匆而过,临走时,我对郭姐说:“郭姐,你知道吗?我特舍不得你,和你生活特踏实。”我说,“你看,你有体面的工作,殷实的收入,可这有钱没钱的日子,被你这么一过,真是舒服极了。”

        
     实际郭姐做人做事,思维认知甚至审美,都是一流的,以她妹妹的话说,她只是在最好的年龄,没遇到最合适的人,就那么错过了,一错就是一生。郭姐很朴素,但绝不吝啬,旅游美食一样不落,只是按照自己的意愿,有条不紊,按部就班地生活着。一路上,她一直给我们做服务,自己很少照相,我们拉她,她也开心地照几张。过后审阅时,不顾我们齐声阻拦,就一个字“删”,以她自己的话说不要舍不得,有一张留着做纪念就足够了。也许她的一生正是一个不断删减的过程,而我们却在递增,就像这几百张的照片,热闹到不堪。     
         
     列车进入郑州,我们四个人将各奔东西。我打算不出站,直接中转。郭姐说还有两个小时,时间长了点,跟我一起出站吧,吃点早餐,垫垫肚子,车站对面就是一溜小吃店。
          
    郑州是她的终点站。分手时,望着她孤单的背影淹没在人流里,我的眼睛竟湿润了。还是去时那套衣服,还是那个双肩背包,背包里装着那袋几乎没动过的大米,一小包木耳,几瓣蒜,一块生姜。这是一个普通的女人,比我们还有烟火的味道,但她生命的车站里无人接无人送,只有这么个双肩背包默默地陪伴着。我知道,一会,她将一个人默默地打开那扇关闭多日的房门,轻轻擦去落下的浮灰,那是她的家,她一个人的家。而我们几个小时之后,电话短信将一起涌来,餐桌上也许还会放置一杯葡萄酒。
            
    60岁已经是接近傍晚的年龄了,在美丽安详的黄昏唇边,生命的炊烟是升起还是消退,谁也说不清楚,再温情的吻,都是清寒凛冽的,但一个人的时光还要这样踯躅走下去。我不知道,她来世十八岁的天空,会不会下起一场玫瑰雨,那条糖果色大街,会不会有童话的马车深情等候,希望那是另外一个黎明崭新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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