薰衣草

每当别人说起母亲时，我的内心就有种痛， 如果我的母亲还健在，今年才65周岁，与新中国同岁，但是她已经离开我们整整十年了，再过两天就是她去世十年的祭日，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母亲是苦命的孩子，在她虚6岁时我外婆就去世了，母亲30岁时50出头的外公也忽然去世，母亲不能接受外公的突然亡故，记得母亲那次哭得特别伤心，到最后几乎不能说话。听爷爷奶奶说外婆死于腹痛，不知道是阑尾炎还是生孩子留下的病症， 当时医疗条件很差，腹痛一段时间就留下三个孩子撒手人寰了，那时候舅舅3岁，姨妈3个月，外公养活不了三个孩子，只能把姨妈送给别人了，就这样外公养活两个孩子也及其困难的，母亲舅舅小时候只能给条件好的人家放羊放猪，没事做只能讨饭为生，那时男孩是要上学的，舅舅学堂的门也进过，没有上过一天学。都说没妈的孩子像根草，母亲在饥寒交迫中长到虚14岁时，已经出落成婷婷玉立的少女了，就有好心人给我父亲提亲，奶奶听了她的经历就去看了，那年已经是秋冬季节了，奶奶看母亲高高的个子，梳着两条大辫子，皮肤白皙， 光着一双大脚在田里劳动，骨盆宽大（过去人很看重女人骨盆大， 生孩子顺利），面容娇好，一下子就相中了。当时奶奶这边条件相对要好一些，以前家里有20亩地，属于中农的成份，我父亲是独子上面只有两个姑妈，外公也打听我爷爷奶奶为人很好，就很高兴定下了这门亲事。既然确定了亲，奶奶就不想我母亲过漂泊的日子，一是家里两个姑妈出嫁了，父亲还在上学，家里农活需要帮手，二是相互有个照应，就这样以童养媳身份搬了过来，等到结婚年龄再完婚。
母亲是善良孝顺的，母亲住到奶奶家来后，奶奶一直把我母亲当成亲闺女一般对待，教她做针线活等各样初细事情，母亲觉得又有了娘，很珍惜这份感情。我哥哥出生不久，奶奶当时只有48岁，生了眼疾，按照现在医学来说，应该是视网膜脱落，一只眼睛的视网膜早就脱落却不知晓，只觉得视力下降了，后来另一只视网膜也脱落了，什么都看不到了，才惊慌去南京看病，又转院到邵伯眼科医院，医生都说是看的太迟，无法修复了，突然双目失明的奶奶当时心情很差，很烦躁，觉得成了废人，几次都有自杀的念头，身体也每况越差，母亲一直像亲闺女一样照顾奶奶的衣食住行，奶奶的心情慢慢好转，身体也慢慢康复，并且力所能及的照顾我们兄妹三个。只记得每次吃饭母亲总是先给奶奶夹好菜放在她的碗里，自己才开始吃饭，奶奶与母亲从来没有闹过矛盾红过脸，也没有分过家，一大家子一直和睦的住在一起，直到爷爷奶奶寿终正寝。小时候听奶奶说，哥哥出生后不久，她已经双目失明，曾祖母病危的最后半年里，经常大小便失禁，都是我母亲来照顾，临终前一直念叨母亲的好，说是菩萨会保佑她的，曾祖母的话没有应验。可能她和奶奶在那边也是太想母亲了吧，那么早就叫她过去照顾她们了。

记忆中母亲特别忙，大集体时她每年都是劳模，三八红旗手，家里墙上贴满了她的奖状，晚上收工回来还要给我们一家七口人纳鞋底做衣服之类的，在我七八岁时，因为忙不过来就叫我家里唯一的女孩打帮手，教我纳鞋底，鞋底我是不肯纳的，手没有力量针会扎手，只是帮助做鞋帮子，订扣子之类的活，为这个事情我没少挨批，原因是担心我以后到婆家不会做针线活。后来可以买到运动鞋了，家里也有缝纫机了，也就不再叫我做针线活，母亲是不会织毛衣的，又让我与表姐学习织毛衣，所以在小学我就学会织毛衣了，自己的毛衣都是自己织的。农村建房子是最忙人的，在父母手里房子建过三次，第一次是76年吧，原来的土房已经摇摇欲坠，正好村里统一规划新庄台，我们一家是第一个搬到新庄基上的，建了四间瓦房，在当时也是全村很好的房子，后来左邻右舍逐渐搬了过来，房子也越砌越高大，我们的房子越发矮小了，他们又准备建房，而且是哥哥弟弟各一套，每套三间一厨房，碥砖实砌，椽子加望砖。80年代初分田到户了，农忙过后，有更多的时间做自己认为赚钱省钱的事情，为了省钱都自家做砖坯，自家烧小砖窑，烧窑需要材草，每年秋冬农闲时打砖坯，盖好通风，就去湖荡去割草，草晒干再用船运回来码好在砖窑旁，春天就开始烧窑，润水，出砖，一窑大约5000砖， 要七天七夜值班不能休息的，那时一年烧两到三窑，连续烧了三年，烧窑过后，春天麦田要施肥，又要养春蚕，收菜籽，割麦子，插秧等，那时候作业少，母亲也不会让我们兄妹三人睡懒觉或闲着的，天亮必须起来做饭，洗衣服，喂猪，放鹅等，周日放假还要割草，晒草，搬窑草，传砖坯，砖头，摘桑叶，喂蚕，启蚕等农活，每人各有分工，到上学时间才准上学，不允许我们在上学路上玩耍。暑假一般人家是没什么事情，不忙的，最多去到秧田里拔草，我家除了农田近十亩之外，每年养了大约400只鹅，三头猪，鹅平时需要一个人盯着，早晚出去回来入圈都要两人照看，否则会吃路边庄家，通常邻家是不养夏蚕的，因为高温不好养，我家一直都是养的，只是养的少， 半张仔，暑假养蚕摘桑喂蚕一般就是我的工作，另外父亲还承包了一个几亩田的老庄基，长经济植物薄荷和向日葵，薄荷必须要高温也就是烈日当头才可以割，说是根部的薄荷油才能晒出来，出油率才高，再挑到场头的熬薄荷大锅里，开始蒸馏提炼，薄荷一个暑假可以长两季，老庄基比较肥，向日葵是很耗肥的，他们又在每条田格子边种向日葵，向日葵成熟后，砍下头晒干，晚上没事一家人坐下来用手掰向日葵 ，每年也能收200斤左右，母亲是舍不得炒给我们吃的，送一些给几个主要亲戚，留几斤过年，其余都卖掉了。当时真的很羡慕邻家孩子有时间玩耍，我们家怎么就那么忙呢，很多邻居不养蚕，不养鹅的，不烧窑，也没有承包田，我们的童年业余时间和假期都参与这些劳动中。在87年，89年按照父母的规划又建了两套房子后，以后丢下了承包田，不再长薄荷和向日葵，但是养蚕，养鹅一直又继续了十年左右。
母亲是开明的。邻居大婶们常说女孩是人家的，读个小学认识几个字就够用了，建议不要给我上学，回家给她做帮手她该多轻松呀，她虽然没有文化，也觉得知识是重要的，只要我能考上学校，就要给我读书，自己忙一些不要紧的，女儿同儿子一样重要，就这样我才安心多读了几年书，也没有别人说的重女轻男的思想，她更希望哥哥弟弟能考上学校继续读书，只是他们初中毕业后，都不肯补习复读，自愿学手艺务工。另外一件事就是我谈恋爱时，了解到爱人家的情况时，她开始也是不同意的，他家贫困潦倒是一方面，主要因为爱人母亲刚离世，他弟弟还在读初中，他父亲也是好逸恶劳之人，担心爱人也是懒角色，家里还有好几亩地，担心我嫁过去会吃苦的，有小孩以后还没有人照看 。我是决心已定非他不嫁的，她看无法改变我的想法，也就不再为难我。后来听奶奶说，她在背后为这事流过几次泪，主要担心我过苦日子。结婚时也没有提任何要求，相反给我准备电视，沙发，厨具，床上用品等，单位分了一间房，他家备了一张床，一衣橱也就结婚了，婚后回家也是最心疼我，常在奶奶姑妈面前说我们俩学历最高，工资待遇最低，不如我哥哥弟弟他们做手艺，我回家时常常叫我带这带那的，想借此来补贴一下我的日常生活，一般我是不愿意拿的，怕嫂子弟媳妇看到说话，母亲受气。

母亲只要想做的事情，没有她完不成的。那时我已经上高中，家里每年春天养小仔鹅，养到秋后挑选公鹅母鹅比例，卖掉多余公鹅，留下母鹅，或再买相应比例的母鹅。养种鹅时父亲就要搭房子住到高邮湖的浅滩上，直到第二年5.1节前后才结束，春天老鹅还没有卖，小仔鹅就买了回来，一年接一年。母亲平时要在家照顾奶奶，还有农田 ，猪，鸡等家禽，秋冬湖滩上是没有什么绿色植物可吃的，母亲就在秧池田里种满青菜，隔一天就要挑上一担送到高邮湖，鹅吃了青菜，蛋出珠率才高，但是高邮湖距离我家有十多里路，隔一天来回跑一趟真的不容易，她就想学骑自行车，我们一家人都不同意，原因是她已经40出头，身体已经不同孩子一样灵活了，如果摔伤了怎么办？她可是家里半边天，那时候都是有横杠的28自行车，比较高大，学车一般会摔跟头 ，也很担心她摔伤了，就一致说好不帮她扶车，认为她就不敢学了。后来我放假回家，她居然会骑车了，很是诧异，问她怎么学的，她很是自豪:你们不帮不扶，我就不会骑车了吗？我请扁担做师傅，原来她在有月光的晚上（一是白天比较忙，二是这么大岁数学骑车也怕人笑话，晚上安静），在自行车的后座上绑一个扁担，一个人到场头上学习的，如果摔倒有扁担在后面支撑一下，不至于立即摔倒或摔太重，练习多了也就学会骑车了，我想这种学骑自行车的方法也只有母亲能想得出来吧。

母亲是坚强的。母亲可能是劳累过度，平时也不按时吃饭，终于在2002年的秋天病了，到医院一查，已经是贲门癌晚期，我们立即安排去南京医院手术，胃切除了2/3，手术各方面很成功，一个月后又安排化疗，她是明白人，知道化疗就不是什么好病 ，一天化疗药水挂下来，她不能吃一点东西，喝水都会呕吐的，在我们鼓励下，坚持了一个疗程。再加上周围的人同样病例的化疗的人都没有活的太久，她就坚持不肯化疗，认为上天对每个人是有安排的，如果能轻松的过几天就过几天，不想受化疗之苦，她认为一吊水已经不能吃不能喝水了，她身体就跨了，不能与病魔做斗争，第二个疗程只吊了一天水，就坚持出院。在医院我还能每天去照看，出院回家后，我只能每周回去看她，她总是说有爸爸照顾，她很好的，不能耽误我们的工作，那时我和爱人也是刚换单位在创业阶段，父亲也是细致的人，因为胃切除了大半，要少吃多餐，夜里就要给我母亲至少吃三次，希望母亲能早日康复，在她手术后的第二年夏天爷爷也病故，享年88岁，她觉得完成了任务（奶奶在三年前已过世）心情也轻松了很多，身体也康复的快，04年春天，因为腹部疼痛去医院检查，胃部各项指标都很好，肝脏却长了一个10*10的肿瘤，我们也到南京医院去复查，结果是相同的，说是不能治疗，养的好最多三个月，快的一个月，一家子的心又提了起来，也多方咨询，手术肯定是不能的，介入治疗可以考虑，但是根本没有保障，也许能延缓生命，也许会加快生命的进程，最终父亲和母亲商量还是回家了，记得在南京看完专家门诊后， 带母亲去玄武湖公园玩了半天，也给她拍了不少照片， 那天她很高兴，父亲都没有力气走了，她也不说累，那是她第一次出去玩，也是最后一次。肝病是疼痛的，但是母亲从来不在我们面前表现出来，也不允许父亲在我们面前说，后来听父亲说她白天庄台上逛逛玩玩还好，她在外边要面子是不会说疼痛的，夜里痛的最厉害的，不能入睡，常常流泪，就这样她坚持了十个月，很多人认为这是生命的奇迹，这也许是与父亲的精心照顾和她自己心情开朗有关吧，最后的日子里，165cm的母亲，体重由原来的140斤瘦到80多斤，钻心的疼痛耗尽了母亲的元气，她再也不能忍受痛苦，叫我们去买杜冷丁，药用到第七天，那是一个冬日凄冷的下午，母亲终于脱离了痛苦，去了没有疼痛的天国，留给我们无尽的伤痛......
母亲的一生是清苦忙碌的一生，她很体面的给我们兄妹三人结了婚，都有了孙子孙女，爷爷奶奶刚刚送走，日子刚好轻松一些， 正是在她膝下承欢的时候，她几乎还没有来得及享受这些，就匆匆去了另外一个世界，也许是太想念她的父母，我的爷爷奶奶 ，去陪伴他们了吧……

今天又到冬至，也是我们每年祭扫母亲的一个重要节日，不知道她在那边可好？ 父亲身体一直很健康，几亩田也交给哥嫂 ， 哥哥家的预制厂生意一直不错，去年承包近全村的土地，今年是丰收年，父亲在农场里上班，弟弟搞装修虽然辛苦，日子过得也不上不足比下有余。我常常幻想如果母亲还在，可以和父亲一起去北京，扬州 连云港等地旅游，她又该是怎样的高兴，只是她忙碌一生却没有福气享受这一切， 我想我们三个家庭和睦美好，每人身体健康，也是给她在天之灵最大的安慰吧！
2014.12.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