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香记

疯子

      烟民从点烟开始,都有一段不为人知的思忆,此刻我亦如此。
 
      爷爷曾说:“这烟呀,也是好东西,是香的,你看这上边写着‘香烟’。”
我那时候连“香烟”俩字都还不认识,也并不真的理解爷爷的话,甚至现在我也不确定他的话里是否真的另有所指。他总是蹲在火炉边,眯缝着眼,食指和中指就那么自然的夹着烟收拢成岁月沧桑的模样,满脸皱纹带着似有若无的笑意对着我说着那时我认为类似天方夜谭的话。他的神情慈祥而明灭得如同他指尖夹着的永不抖掉烟灰的香烟。
       回过头我就顺走了他一整包没开封的烟,躲在家里之前拿来养殖蜜蜂的大圆木咕隆里那么像模像样地喷云吐雾,熏得自个儿整整迷睡直到次日才醒来,浑身轻飘着走起路来还带着摇晃,这大概就是烟醉吧。
       直到现在我也不再有过烟醉的事儿发生,虽然已然习惯了抽烟,但真是特别希望拥有少年时候那样真正的沉醉。有人说,醉酒是人们用来麻醉自身过于激动的情绪,醉茶则是人们对享受的一种所谓高雅境界。我都不合适。抽烟的人,吸烟也许是一种习惯,于我而言,更多是一种相伴。我已经习惯在人群喧嚣里寻找那些躲在热闹背后的沉寂,似乎死寂里总有一些明明灭灭的火点。也许它们会生出通天大火烧成万物的死劫,也许它们只是传承了世代灵魂的暗光好叫后人收集或者珍存。
 
       爷爷抽的是一种叫“大众”的烟,那时3毛钱一包,也是那个时候山里人抽得比较广泛的一种。更好的一种叫“青竹”,但得一包8毛钱。但都是不带过滤嘴的,只是在山里,逢人的时候你能掏出这样的烟已然是很有面光的事儿,至少都会博得他人善意的微笑和淳朴的嘘寒问暖。而这些,现在也许已经成为人们谈笑的资本,但我似乎觉得那时不虚伪更真诚。
       其实我是无法揣度20年前人们的表情,村里世代刀耕火种不辞辛劳,只要拥有一点点就足够欢欣鼓舞,贫困却朴实。爷爷在家点烟的时候都舍不得划掉一根火柴,我对他的点烟姿势也是记忆深刻。深刻到凝成每次我想起他时都仿佛呈现着一种不随岁月变迁的姿态,他蜷坐在矮小的凳子上,尽管岁月驼了背也能明显感觉到他的身子微微向前,右手肘部撑着膝盖似乎是怕不小心趴倒,左手从火炉里掏出一端带着火星的柴梗往烟头无限靠近。持柴梗的手略有抖动,有时候接连尝试了好几次才给点着那只迫不及待的香烟,可是他依旧慢条斯理得让我看得都眨过了好几次眼皮。有时候我也懂事的帮他点上。
        随着烟雾升腾,这时候他时常显示出一种满足的姿态,然后又眯缝着眼一脸笑意的问我要不要也来一口。这个时候他习惯地又说着他不知道说过多少遍的话:“这烟啊,都习惯了,还真不能离开。要是像你爸爸啊,烟酒不沾,也是好啊,都省下不少钱了。会抽烟也不是什么坏事...(似乎想为自己圆说,顿了顿,又说)小孩子不抽为好,不抽为好。”爷爷毕竟已经不当家了,也不再下地干活了,在家带我们这群孩子的时候比较多,当然也没什么话题好聊,大多时候都是他一个人在说,一群孩子在闹,我却习惯性地端坐着听他讲述他的陈年往事。
       后来我想,虽然我是别扭的当了他的倾听者,但是爷爷应该挺高兴的。他不在乎我能立马就懂得很多道理,何况同样的往事同样的故事他不下千百遍地不厌其烦地在讲述着。爷爷和爸爸说不到一块了,按照我爸的标准,爷爷那套显然已经过时。所以,爷爷就和我讲,对我讲,即便我听不懂也听不进去,但是好歹他的倾诉有了倾听有得释然。再说,我对他吸烟的姿势另有说不出的迷恋。
 
       很多年以后我在异乡独自漂泊,内心充满着类似完美的清洁,但是我始终无法完全沉入自己想象的境地,只能在芜杂的形态里以自己的方式寻求理解和尊重。就像爷爷一直对我倾诉一样,希望他的内心也得到释然。在这样的现实存在里香烟无可避免的成为了我的伴随者,我也从自我的意识形态里接受了它带来的云里雾里那般错觉。
       明明知道是错觉,仍然忠于在烟雾缭绕里看这个迷糊而纷纭的世界。之前还以为是为了远方的风景执着漂泊,事实我是害怕那些过于熟悉的场景过于熟悉的人潮,害怕它们会洞悉我内心的脆弱,无形中感到不安,我无法光明正大地自我疏离。总有着开往陌生的冲动,对我而言,似乎是越陌生越自由越心安。然后又在陌生的地方流离失所。对于我这样的独行者而言,并没有要穿越大自然寻求解救人类灵魂的伟大报复,有时候只需要一个人安静的随着某条不知名的小径一直走。这个时候最适合拥有一个沉默的恋人陪伴,在晨曦里相视一笑或者在斜阳里默默依偎。很多时候我都在沿着那样一条不起眼的小径走着,累了,席地而坐点起点起一支烟,看云雾花鸟去留于无形,不知道路的尽头是怎样的地老天荒。
 
        爷爷其实也有抽自己生产的烟,就在菜园的篱笆边上他有自己种植。盛夏里,烟叶很大,青绿而肥厚,贴近了闻着有一股令人作呕的味道,稍微远点闻着又有一种莫名的芳香。渐次将老叶收拾起来,拿去暴晒以后堆叠成厚厚的一打再用塑料包密封好保存起来。隔那么一段日子,当打开密封袋,阳光和烟草的味道经过陈藏以后是另外一种更醇厚的烟草气息叫人痴迷。爷爷小心翼翼地拿出一些来切成细细的烟丝用小包收存好。使用起来也方便,只需随手拿一张巴掌大的碎纸铺平了,将少量烟丝均匀地搁置在纸片上,卷起,在纸片的末端糊上些许唾液,一只精美的小卷烟就成了。爷爷每次抽这种卷烟的都会格外珍惜,神情也是格外满足。
        我有试过,只是味道太浓烈了,特别不习惯。不过闻着就别有阳光和泥土的气息。我替给爷爷一只“骆驼牌”的香烟,抽了两口,爷爷说:“你这烟和我这个自作的卷烟烈度应该是一样的,只不过你的比较醇而我的比较呛,还是我这个够味。”爷爷毕竟不会因为表象而失去了自己的标准。我忽然多么希望,世间也有这样简单而真诚的尺度或者是准则,让我们得以衡量内心的幸福或者需要。
       我需要什么?每当对自己这么发问的时候,我都会陷入沉思。有可能是我喜欢的或者需要的太多,更有可能是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喜欢或者需要什么。所以经常连自个儿都回答不上来。我知道的只是我不喜欢或者不需要的什么。
 
       爷爷已经将近百岁,眼神已经不那么锐利,耳朵也渐次发聋。有时候我回去他都不认识我,等我告诉他是我以后,他还是有点不相信,然后还那么客气地说:“刚到吧,饿了吗,把饭拿过来热一下,我们都先自己吃过了。”这情形让我有点伤心又有点自责,特别跟他说话的时候还得提高声音分贝,不知情的人路过也许都会误会是在责备呢。唯一不变的是,他还是像20年前一样讲述着他的前尘往事,只要他边上有人,他就不停地讲述,依旧不厌其烦。我深知他讲的那些事儿我已经烂熟于心,但我还是经常坚持坐在他身边。这也是我必须可以做的。
       不懂得如何孝敬,不过每次回去还是都会给爷爷带条烟,只是他已经不那么好烟了。偶尔的抽上一只,有时候只抽一口就任由烟火自动燃结熄灭。透过他深深陷入的瞳孔,我仿佛看到他的那些前尘往事硝烟弥漫。那些幽暗里的深邃似乎迸发出刀光剑影的韶光,然后凝固成浊泪搁浅在眼角。叫我如何不暗自神伤。
       我只不过就一直到陌生而寂寞的山水或者城市让岁月疲于疏离,明明知道不爱这个世间,却又偏于执着地对那些比生命更重要的东西产生迷恋。我再次出门远行之前,爷爷蜷缩在火炉边上,双手抚摸着我买给他的一盒崭新的烟,封线似乎已经打开。他说:“烟啊,就是别急着抽,开了盒,你好好闻闻,是香的。”
 
       烟香写到这里,我止不住地想念爷爷。
   
 
                                                                                                                                                                                                             文。祥子  于2012-3-5

文章评论

L H

不要勾引我呀,我好不容易才戒得两天的烟呀。。。

`Amo、

看你写的很好,你有偶尔写写稿投投的吗?

飘落的雪

写的好棒啊!据说,每一个喜欢抽烟的人背后总有一个鲜为人知的故事,果不其然呐。。。。

xix

看到最后才知道是你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