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勇:我与儿子的战争与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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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今天我又打了儿子。
每次打他时,我毫不激动,不带任何一点情绪。但如果不带一点情绪,会使他认为挨揍的理由不充分。因此,为了让他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我每次都假装很激动,假装气得发抖。
打他是因为学习上的事。
我现在很在乎他的学习成绩,巴不得他每次都考高分。在儿子分数上斤斤计较,说起来一点不豁达,而动手打孩子更不符合我们日常宣称的“民主教育”。思想层次之低下,换了我也要对这样的父亲进行批评了,问题是,恰恰我就是我要批评的那个人,并且我不准备接受我对我的批评。
之所以不愿接受批评,不是我不明白民主教育的终极价值,而是发现了民主教育的现实无奈。在现在的应试背景下,民主教育无助于一个人取得“学习成功”。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是,作风民主的班主任带出来的学生高考成绩通常不如专制严格的班主任;民主豁达的家教往往不及功利现实的家教教出来的孩子成绩理想。而高考应试成绩对一个中国孩子的重要性,无论如何都会压倒民主教育和专制教育的争论。我常常思考:为什么棍棒教育能够培养出孝心而爱心教育往往培养出自私?为什么民主家庭培养出的是品行端正但缺乏意志力和进取心的孩子呢?
【2】
我一开始并没有这样的思考,曾经我对民主教育也有过“规范”的理解和实施,我和儿子也曾经“民主”得像兄弟。我从来没觉得自己对儿子有什么大恩大德,尤其是听到周星驰在《百变星君》里对他妈说“生我只是副作用,你们还不是享受制作的过程”时。星爷的话的确精辟,话糙理不糙。反过来,我倒对儿子常怀感激之情——由于他的降生,给我的生活平添了无数乐趣。看见家里莫名其妙地增加了一些东西,像什么玻璃球,白酒商标、圣斗士卡片等,我就欢喜得要命。好多年家里都没有过这些儿童的玩意儿了!这仿佛在提醒我,另一个“小我”来了——这些小玩意儿的存在,就像美女把一种我从来没闻到过的香味带到了我家,那种陌生而渴望的感觉让我欢喜。
妻子评价,说我喜欢儿子就像喜欢一个玩具。我得承认,她说得有道理。我喜欢小孩,因为他们带给我许多乐趣。我愿意跟他们说话,跟他们海阔天空地吹牛,还特别喜欢偷听他们彼此的对话,而且常常让我笑破肚皮。我听到过一次很酷的对话:一个小孩说:“我爸爸是师长,有枪”。另一个说:“我爸爸是军长,有炮”。第三个说:“我爸爸是某某某,枪炮都归他管”。儿子的降生满足了我自私的愿望,我相信他长大了也会如同那三个孩子说一些同样好笑的话。所以,他降生时,我怀着一颗迎接喜剧明星的心来欢迎他,压根儿没想这是一个人满为患的世界。
儿子生下来时比较丑,脸上很多皱纹,五官也挤在一起,眼睛怯生生的,像刚出世的老鼠的眼睛。我从来没见过这么丑的人,以至于我情不自禁地叫他“丑八怪”。“丑八怪”的说法,让妻子很是愤怒,她躺在妇产科的床上用目光一遍又一遍地杀我。但这并不妨碍我自得其乐,抱着丑八怪到处转悠。后来丑八怪落下一病根,非要男的抱,女的一抱,他就哭,亲戚朋友都不知道是咋回事。
像所有那些自信的、当爹的人一样,我认为中国学校教育是白痴教育,是奴才教育,童年时代成绩好不好,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孩子身体健康、品行端正、能够自然和谐的发展。为此,我没少写批判应试教育的文章。有了儿子,正好有了实践民主教育的机会,民主教育从我做起,从自己的孩子做起,我的民主教育开始了。
【3】
在上学前,幼儿园的老师曾经建议我们,让儿子学弹琴,妻子极力赞成,我说,需要征求丑八怪自己的意见。于是,我问他是否喜欢音乐、是否喜欢弹琴,他说不感兴趣,所以我就没让他去学弹琴。我总认为,不应该强迫孩子做他不喜欢做的事情,既然他对音乐不敏感,何必赶鸭子上架。
上学后,每天看着丑八怪背着小书包,蹦蹦跳跳地去上学,我特别知足:儿子够可以了,没有缺胳膊少腿,也没生什么大病,还能亲自上学。我总拿社会上的残障儿童做参照,所以在学习上对他没什么要求,只有两点是我特别强调的,一是放学后不能在外面逗留,必须马上回家;二是不准在外面的游戏厅里打游戏,只准在家里玩游戏。对儿子而言,既然可以回家玩游戏,那就没有必要在外面逗留,所以,他总能做到准时回家,不让我们担心。
游戏是我跟他的共同爱好。每当他做完家庭作业后,我俩的脑袋就凑到一起玩“秘密潜入”。谁输谁就下,输家在旁边呆着,巴不得赢家马上输,明明知道有陷阱,也不会告诉对方。一旦我被敌人打死,儿子就在旁边阴恻恻地笑,仿佛早在他预料之中。射击游戏是他的强项,而策略游戏则是我的强项。打“三国志”时,他常常不能完成“统一大业”,每到关键战役,他就掉链子,不是排兵布阵错误,就是忘了使用法术,或者“粮草”没带够。这时他就变得非常谦虚:“老爸,帮我打这一仗”。我通常要“拿”他一会儿:“你不是能干得很吗?自己打过关啊。”我竭力做出玩不玩游戏无所谓的样子,其实,我在旁边早已经看清楚战争形势,打仗的方案也已经心中有数,正迫不及待地想施展我“运筹于帷幄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的盖世才华。却非要在他再三请求之下,我才“勉强”坐下来,而且因为是他一再请求,所以,我可以玩得更久一些。就这样我们爷俩相互耍着心眼儿,总想干损人利己的事情。一旦他把我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大好形势给毁了的时候,我就骂他“混蛋”;一旦我不小心吃了败仗的时候,他就骂我“笨蛋”。他的童年伴随着我的快乐就这样稀里糊涂地度过了。
【4】
临到毕业时,儿子才认真读了两天书,考了192分,勉强上了市重点的线。混进了初中(也是我和妻子所在的学校)。在他看来,是有了继续玩的资本,然而,我们之间的战争开始了。
他一上初中,我就发现形势之严峻,出乎我的想象。第一次月考,全班42人,他排名18,这还不是我最忧虑的,我忧虑的是,老师反映他上课只能专心几分钟,多数时候在开小差,作业有时完成不了。我问他为什么上课不能保持注意力集中,他回答说:“太累了”。我知道现在的中学课堂是“非人”的课堂,一个正常的孩子不可能对课堂上的大多数东西感兴趣。但我同时认为,对自己不感兴趣的东西能否长时间保持注意力集中,是衡量一个人智商高低的标准之一,不但对应试教育有作用,对他以后进入社会做任何工作都有影响。成绩不理想,我可以容忍,但是一个人基本素质的缺失,是我不能容忍的,毕竟人一辈子所做的事情不可能都是自己喜欢做的,有时我们必须把自己不喜欢的事情做好。我想把他纠正过来,然而谈何容易!他已经习惯了过快乐而没有压力的生活,所以缺乏忍耐力,缺乏吃苦的精神。这是他的注意力不能长久集中的根本原因。
几乎所有的孩子对应试教育都没有兴趣,然而应试教育却决定着每个孩子的前途,不管你是否愿意,你必须过这道坎。民主教育突出的是尊重与和谐,而应试教育需要的是强制和忍耐,两种教育在本质上是冲突的。在儿子身上,我直接体会到了这种冲突,我开始从现实的层面反思对他的教育。
应试教育已经被大家批得体无完肤,但有一个不容回避的基本事实,那就是重点大学的学生素质普遍高于普通大学,普通大学的学生则普遍高于落榜的学生。造成差异的原因,我认为主要还不是前者学的东西一定比后者学的多,中学教育里面所学东西大多没实际价值,就象韩寒所说:“今天的学习就是为了明天的遗忘”。在学习有价值的知识方面,考上重点大学的和考上普通大学的人是平等的,在精神上大家都平等的贫穷苍白。真正造成差异的是优秀的学生往往比一般的学生更能忍受非人教育的折磨,抗打击力超强——没有坚强的神经和咬牙受刑的意志,就不可能在应试中胜出。中国的应试教育选拔出了意志顽强作风踏实的学生,以后进入社会,对这些高三炼狱都经过了的人来说,就没有受不了的苦,爬不上的山,也容易迅速提高自己的素质和工作能力。从这个角度出发,应试教育也多少体现出了一点选拔人才的功能。
我希望儿子上好大学,最好能够留学,出去了就别回来,好呼吸自由空气。然而现实是,自由不能造就自由,只有先牺牲自由,过了应试教育的关,也许才能获得自由。妻子原来上高中二年级三个重点班的英语,为了教好儿子,妻子专门申请从高中部调到初中部,要求减一个高中班,加一个初中班,加的就是儿子所在的班级。因为学校不同意这样安排,为此妻子还跟校长吵了一架,最后,以辞职相威胁,才算达到目的!然而效果并不理想,除了英语外,儿子其他科成绩并不优秀。
【5】
从儿子出生到上初中,13年里我只打过他一次,那次还是因为他放学后在外面玩到天黑也没回家,弄得我们几乎去报案,我才狠狠地揍了他一次。长期宽松自由的环境使他在学习上没有更高的追求,严重缺乏意志品质。为了帮助他,我们爷俩一次又一次地谈话。每次谈话,他都很感动。而且谈话之后,他的眼睛往往都会闪现出希望的火花,学习马上就认真起来。然而谈话的效力不会超过三天,以后又是老样子。我这才理解了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的道理。
民主教育最大的“弊端”是,事先把儿童当作了有理性的人,寄希望于点燃儿童的内心世界,最后达到自我教育的目的,而事实是应试教育永远不可能真正点燃儿童内心的求知欲,几乎不能让儿童获得纯知识的成就感,得到的只是名次上的成就感。民主教育给儿童提供了多种选择的可能性,在没有强制的情况下,儿童不可能主动选择最艰难的道路,他毕竟不具备成年人的理性,不可能看得远。即使是成年人,在没有压力的情况下,也未必会在“两条道路中选择更艰难的那一条”。应试所需要的忍耐和吃苦精神,一旦错过了幼年时期并已经习惯了快乐生活,再来培养肯定需要付出更大的代价。
当我发现,宽松不利于他努力学习时,我就开始制造恐怖,开始变得极权而专制——矫枉需要过正。然而,在我的极权统治下,儿子有了新的对策。他不正面反对我的要求,但却采取“非暴力不合作”的态度。叫他做作业,他说他要看课外书,据说是语文老师的要求;叫他看课外书,他说要先去洗澡,明天还要早起;叫他去洗澡以便早点休息,好有精神明天上课,他说他要看会电视;说让他看会儿电视吧,他却要求玩一会儿游戏。他像阿拉伯人的骆驼一样,有策略地得寸进尺。他从不说“不学习”“不看书”之类的话,总是拿另一个对他而言不那么痛苦的事情来搪塞我。
我们的战争正在继续,不知道什么时候终止。就我而言,我必须把这场战争进行到底,并且获得胜利。男孩子的成熟往往不是循序渐进的过程,而是几乎在一夜之间突然成熟的。我就是这样过来的,这是我将战争进行下去的理由。我想,那一天到来时,就是我们父子之间的战争结束的时候。
(文章来自微信公号“问对教育”cdwendui:可以跟孩子一起看的教育公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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