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mile4u

那是一个晚秋的日子，已近黄昏，风是凉凉的，落日很有几分刺眼。我们区高中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的三十多位男女同学，结束了几个星期的下乡巡回演出，带着简单的行李，坐着学校食堂拉菜的敞篷车，在乡间的土路上颠簸着返回学校。

起风了，车后一片尘土飞扬。上车后有说有笑的同学们，随着车的颠簸，有的靠在挡车板上睡着了，有的在闭目养神。上车后你主动坐在我的身边，穿着那套深蓝色的学生装，里面是一件绿色的毛线衣。当时在我们学校的那个镇上，穿毛线衣的人很少，有学生装的也不多，再加上你有些清高的气质，靓丽的长相，让很多男同学喜欢你，但又不敢主动接触你。那时候没有校花一说，如果评的话，我敢肯定你就是。说实话，每次你和我聊天，我是既高兴又紧张，有种受宠若惊的感觉，从来不敢注视你的眼睛。一阵凉风吹过来，你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我赶紧将我下乡当被子用的旧军大衣给你搭在身上。你说声谢谢，和我聊着下乡的一些趣事和见闻，聊着聊着，随着卡车的颠簸，你声音越来越小，不久就靠在我肩上睡着了。听着你均匀的呼吸声，嗅着你淡淡的发香，我的思绪回到了我们认识的那个晚上。

那是一个傍晚，宣传队要在新生中选队员，并要求所有宣传队的老同学参加。我吃过晚饭，就懒懒散散地朝平时排练的二教室走去。突然身后传来了清脆的问话声：同学你好，请问二教室怎么走？我扭头一看，一位从没见过面的漂亮女生站在我身后。“我就是去二教室，跟我走吧。”我回答着你，并带着你一起去二教室。在路上你告诉我你很喜欢文艺，是你们公社中学宣传队的队员，前几天接到通知，现在要去参加学校宣传队选拔。这里顺便提一句，我们区有１６个公社，每个公社都有一所中学，每所学校都有宣传队，所以这次选拔的竟争还是很激烈的。我带你来到二教室，早有几十个新生在教室前面等着面试。宣传队的王老师和女杨老师叫着新生的名字，让新生一一上台表演节目。“徐xx,该你了。”只见你来到台上，很大方地给大家表演了一段舞蹈《我为亲人熬鸡汤》，接着在老师的要求下，你又唱了一首歌曲《我把党来比母亲》。你的舞姿很优雅，歌声非常清脆，是那种声情并茂的唱者。在你的表演过程中，我看到洋溢在两位老师脸上满意和赞许的笑容，我知道，你肯定被选上了。

两个星期后，在宣传队新老生早晨合练的时候，我又一次见到了你。你调皮地叫我“细眼睛”，那是我在宣传队里的绰号，主要是因为我眼睛很小，被演“沙奶奶”的小兰叫出来的。我知道你肯定和其他的队员聊起过我。由于我那时的个子瘦小，人也长得很谦虚，在宣传队里主要演革命样板戏里的反面人物，象《红灯记》里的鸠山，《智取威虎山》里的栾平，《龙江颂》里的黄国中等等。说实话，在我们那个小地方，我演反面人物还小有名气，人长得本身就象个反面人物，这是为什么在１６个中学的演反派的同学中只有我被选进高中宣传队，用王老师的话说，我演的坏蛋坏到了骨子里（你知道，其实我本人骨子里并不坏）。记得１９７７年高考后，古装戏开禁了，那时我是大队团支部书记，带着大队宣传队演了几部楚剧，象《辕门斩子》，我在里面演木瓜，《打葛麻》里我演葛麻，当时在团陂街的露天剧场演出，在我们当地引起了不小的轰动，这是闲话，我在此不多表，还是回头谈宣传队晨练的事吧。所谓晨练，主要是练基本功，比如压腿，劈叉，舞蹈的基本手法和手型，脚法和脚型等。你虽然是新生，由于有一定基本功，常常被杨老师叫来给大伙做示范。 我一个演反面人物的，总觉得这些基本功和我无关，所以总在那里磨洋工。毕业于艺术学院的杨老师很不高兴，总是叫你来监督我，而你又特别听老师的话，干事很认真，每次整得我哭笑不得。我背着老师叫你狗腿子，你也不生气，对我还是一如既往地严格，我真的服了你。

宣传队报幕员原是洪姓女同学，你是新生，被老师定为2号报幕员，就是接班的意思，是新生里的重要培养对象。同时你在群舞，独唱和在样板戏选段中担任角色。记得在京剧《沙家浜》选段中你扮演一少女，我演刁小三，场景是在“春来茶馆”前面。在戏中你提了一个包袱，我抢了你的包袱，你说干嘛抢东西，我一看少女很有几分姿色，便见色起淫心，就说抢东西，嘿嘿，我还要抢人呐！接着就去追你，这时你吓得花容失色，大叫阿庆嫂。每次排完这场下来，你总是要说我象个二流子，小眼睛色迷迷的。我分辩说这是在演戏。但无论我怎样解释，你都说我就是个坏人，叫人哭笑不得。

这次的巡回演出，去了好几个公社。在何寨公社演出时，宣传队演了一场京剧《杜鹃山》选段《披星戴月下太行》。开场时有几个战士翻跟头，我演其中的一个战士，因为当时我很会翻跟头。 快该我出场了，可我找不到我的军用皮带了（我们当地俗称为“武装带”），顿时急得我满头大汗，怕老师责怪。这时你跑过来，问清情况后，把你的裤带给我，对我说，这是武装带，你先用吧。我在台上还一直担心你的裤子会不会掉下来。一下场，我马上还你裤带，并问你裤子掉下来没有，你好象是生气了，骂我小流氓，并告诉我有扣子扣着不会掉。这时我才知道，女孩子裤子原来是双保险。每次演出后，你总会偷偷给我一两颗水果糖，很像是演出完了以后的奖赏和鼓励。在那个物资贫乏的年代，水果糖也是好东西，我至今依然还记得当时吃你给的水果糖的那份开心和快乐。

这次巡回演出以后，即将毕业的我，很少去宣传队练习了，因而和你见面的机会就少了，但心里总是很想见到你。偶尔在校园里碰到你，又不知说什么好，只是匆匆打个招呼，转身离去。记得有一次你在我们宿舍前面，看见我出来，就塞给我一小瓶小咸鱼，说是家里给你带的，你不喜欢吃，送给我吃。可是那小咸鱼真的很香很好吃，我还纳闷这么好的东西你怎么不喜欢吃呢？既然你不喜欢吃为什么你家里还要给你带？我隐约觉得你只是想送给我吃而找一个借口而已。转眼到了第二年的夏天，我高中马上就要毕业了。记得那是一个放学后的下午，我从学校去镇上父亲单位吃晚饭，在镇初中门口碰到了刚从镇上回校的你和你的同学。你支走了你的同学，叫住了我，“细眼睛，我跟你说个事”，并拉我到镇初中院里，从书包里拿出一个塑料壳的笔记本给我，说是给我的毕业纪念品。你告诉我说我们年级你只给我一个人送了纪念品，还笑着嘱咐我毕业后别忘了你等等。我当时有点不知所措，也不知道对你说什么好，只是一个劲儿地说谢谢。看着你离开的背影，我打开了笔记本，上面是你的签名留言：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看到你的留言，我有种很朦胧的感觉，感觉喜欢你，但对比我们之间的条件，我又觉得很有几分自卑。那时我在心里问自己，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只是因为我是你的学长，宣传队里的队友，还是一个聊得来的同学？好像都是又都不是，说实话至今我还是不知道答案。

毕业后， 我回农村劳动。沉重的体力活，折磨人的饥饿和无法看到的前途，使人变得消沉。在夏日的夜里，我望着满天的繁星，不知道哪一颗星星是属于自己。为了打发这日复一日的枯燥的生活，我很快就学会了抽烟，喝酒，打牌，讲黄色笑话。当然我有时也会想起你，想起和你在一起时的开心和快乐。我知道，你住在镇上，爸爸是医生，妈妈是音乐老师，有城镇户口，人长得又漂亮。而我有可能要在农村当一辈子农民，人长得又有点拿不出手，因此我觉得自己有点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意思。 也许你根本就没把我当回事，只不过觉得我有点逗，说话，办事和演戏会让你开心，是谈得来的一个同学，仅此而已。 

毕业后的第二年，大队小学有位一年级女教师生小孩，我被在我们大队住队的一位公社领导推荐当代课老师。这位领导是我中学的理化老师，特别喜欢我。我很感激我的老师，因为在代课期间我不用干重体力活了，还能吃饱饭。代课半年后，大队小学扩充办初中，我被转成了正式的民办老师。人不忙了，心情也好了不少，有空的时候我很想念你，想知道你毕业后在干什么，想知道你一切是否都好。终于有机会了，公社新民办教师集训的地方离你们镇不远。下午下课后，我向朋友借了一辆自行车，怀着非常激动，急切而又有些忐忑的心情去你们镇上看你。在你的街坊的指引下，我很快就找到了你家。你的家坐落在背街的一条小街上，是一座带院子的平房。刚进小院子，就有一阵阵悠扬的琴声传过来，原来是你妈妈在弹脚踏风琴。我敲了敲门，你妈妈出来接待了我。我告诉了她我的名字，说是你的高中同学，今天特地来看你的。你妈妈笑了笑，让我坐下，还给我沏了一杯茶。 你妈妈说你经常在家里提起我，所以她很早就知道我，不过很不凑巧，你去省城你小姨家学弹钢琴去了，还得三个月才回来。你妈妈说等你回来后，就告诉你我来看过你。我说了声谢谢，就告辞了。你妈妈一直送我到街口，一路上她还问了我个人的一些情况以及今后的打算什么的。说实话，当时没看见你，我心里真的有些遗憾和失落。你妈妈可能从我的脸上看出了我的心情，嘱咐我三个月后一定要来看你。

几个月后，我们大队和别的大队合并了，可能还是得益于老师的帮助，我被选拔为合并后新大队的团支部书记，主要分管大队青年的工作，还要带一个宣传队，一个基建队。我是个新人，什么都得学，成天为一些琐事忙得不可开交，所以一直没空去看你。很快到了1977年底，国家恢复了高考，我们山区考试前一个多月才知道消息，在我父亲的督促下，我白天生产劳动，晚上的时间都投入到紧张的复习之中，更抽不出时间去看你。值得欣慰的是，新年后不久，我就收到了重点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当时那个高兴的劲儿完全可以用欣喜若狂来形容。在欣喜之余，我又想起了你，想起了你对我的好，也很想去告诉你这个好消息，所以我决定一定要去看看你。

我记得那是1978年2月初，好像马上就要过春节了。我穿着为上大学而新买的的卡中山装，骑着父亲的自行车从我们家出发，大约两个小时就到了你们镇上。由于上次去过你家了，我很快就找到了你家的房子，只见小院门被紧锁着。我向你的街坊打听，才知道你们全家两周前搬去省城了。听你的街坊讲，你们家是1963年从省城下放来回老家的，现在是按政策返城的，不过他们不知道你们家具体搬到了什么地方。听到你们家搬走的消息，我有一点蒙了。我问我自己，为什么两周前不来？难道这就是所谓的缘分吗？不怕你笑话，我对这次来看你是有所期待的，也是有所准备的，可是我们又失之交臂了。

大学第一年的暑假，我又一次去了你们老家，你们家街坊说你们从搬走以后再也没有回来过，他们也没有你们的任何消息。我也曾托人多方打听过，也没有一点你的消息，你好像从此就在我的生活中消失了。

说实话，这么多年来，我会不经意地想起你，想起你曾经给我的那些细微的感动。我常常回忆起你说话的神情，你逗我时那似笑非笑的表情以及你生气时噘着小嘴的可爱模样。我也不时地回味你给的水果糖的甜味，你给的小咸鱼的香味和你的皮带的温度，我还保存着你送我的笔记本，只是我脑海中你的容颜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宛如那段飘逝的时光。有时候我会想，假如那次我去你家看见了你，我们之间会有什么故事发生吗？你会陪我四处漂泊，浪迹天涯吗？你会容忍我有时的急躁和认真吗？你会是那个能和我共享平凡，能在我灰心时给我鼓励，骄傲和浮躁时使我冷静的人吗？虽然我没有答案，但我知道，和许多我生命中的过客一样，你曾经和我的生活交织过，给过我感动和激动，也给过我一些美好和梦想。这些感动和美好，已深深地融在我的记忆里。

五年前的一个下午，我应邀去新泽西一个朋友家聚会。晚餐前，为了助兴，主人请一位黄姓女客人给大家弹支曲子。黄女士给大家弹了一首叫《夏日华尔兹》的曲子，曲调有几分欢快，舒缓，兼有活泼和优雅，非常好听，博得了大家的热烈的掌声。因为我是第一次听这首曲子，就问她曲子的出处，她告诉我这是来自瑞士的班德瑞的作品，她还告诉我她的钢琴老师也很喜欢这首曲子，于是我们聊起了她的老师，她的家乡。原来她是我们省城的人。我告诉她我是鄂东人，和她的钢琴老师是老乡。话一说开，原来她的钢琴老师正是你的小姨，而且她和你们家在省城是街邻，和你妹妹是大学同学。这个世界说大就大，说小就小，这正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我想既然知道了你的妹妹，你的小姨，就一定能找到你。我要了你妹妹的电话和电邮，也顺便打听了一下你的情况。从她那里我知道你是78年考上音乐学院的，以后又读了研究生，毕业后在一所高校当老师，之后你成家了，还有一个可爱的女儿，是一个事业成功，家庭幸福的女人。

回家后，我有些犹豫。联系你吧，又怕打扰你，会给你添麻烦。不联系吧，又有点不情愿，因为好不容易才有了你的消息。我知道，这不算是我的初恋，毕竟还没有恋上。当年我对你很有好感，只是由于我的自卑，没有向你表达出来，而且我也不知道你当时的想法，充其量是有一些单相思的意思。如果我联系上了你，如果你还记得我的话，我们最多可能聊聊当年的回忆，相互问候和祝福罢了。即使你还记得我，我也只是你生命中的一个过客，一个曾经的朋友。生命是一个过程，虽然过客是这个过程的组成部分，但是我们生命中有很多的过客。每个过客在自己生命中会留下或多或少的痕迹，这些痕迹构成了我们生命中的经历和精彩，但我不知道我在你的生命中是否留下过一丝影迹。对我而言，我能在茫茫人海中遇到你，这本身就是一种缘分，我应该去珍惜这种缘分，珍惜我们之间的曾经的友谊，把她珍藏在我的心底。相见不如怀念，我想我最好不要去打破这个平衡，就把这曾经的美好化作永远的回忆，让我的记忆中的你永远是那个16岁的，会唱歌跳舞的漂亮女高中生生。

正值晚秋，今天的天气很好，我坐在家后院的晾台上给你写信，写一封不会寄出去的信，只是为了那份思念和回忆。习习的微风轻轻地抚摸着我的脸颊，太阳温暖地照在我的身上，感觉很有几分惬意。儿子在客厅里弹奏着一首我不知名的曲子，曲调非常柔曼。不远处的草坪上有几对年轻的父母在和孩子们嘻闹，孩子们快乐的笑声一阵阵地传来，使人感染。树林后的社区公园小径上有一对手拉手的情侣在散步。阳光洒满草地，就象我铺开的记忆，三十年前的许多细小的往事都历历在目，清晰无比。我想写回忆，想写感激，想写缘份，也想写曾经的开心和快乐。天空中有几朵飘向东方的云，我想让它捎上我的问候和祝福。我对着白云轻轻地喊着你的名字。我要对你说：谢谢你，祝福你！

致礼，
知名不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