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调飞翔

写在轮回的靠岸之扬州：

二十四个明月的倒影

     盛夏八月，六点钟的皮市街上已经人来人往，一位老人早早地起来，靠在躺椅上，目光不紧不慢地尾随着过往的年轻女孩。与此同时，街道两边的早市也开始了，摊子上烧饼、豆浆、小笼包子应有尽有，这些人依然沿袭着父辈们的手艺，将这种古老的美食做法与生活习惯世代传承着。

     在扬州，像皮市街这样的老街已经越来越少，更多的老人随着城市化的步伐，已经搬进小区的居民楼，走出百年老屋的低低矮矮，告别了巷子的浅浅深深，在一个更为立体的空间安顿下来。近半个世纪以来，伴随着物质层面的改善与充实，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古老的生活形态渐渐隐退，人们开始转而追求、适应一种与这个时代的节奏、物质生产方式相适应的生活路径，对历史的忠贞与对传统的恪守，再也抵不过经济的浪潮，旧有的生活瞬间被贬为过去。今天的扬州正在向另一种面貌转变，曾经光鲜绚烂的肌理已经扛不动高频的发展节奏，每当夕阳西下，老街区总无法接收到晚霞的最后一抹余晖。

     面对新一代的居民和林立的楼宇，我不禁想问，如果没有历史，现代的扬州还剩下什么？

     是的，没有大运河的故事，没有士子隽秀的文字，没有“杨柳岸晓风残月”的吟诵，现代的扬州还剩下什么？是否只是一座现代化的空城？

     现代中国的发展格局似乎在否定着一切，城镇化的推土机正要把一座传统的生态中国调理得整齐划一，进行一次大规模的土地“清洗”。历史上的黄河已经被从生态系统中除名，如果长江不久后也沦陷了，哪一条河流还有能力孕育一个民族的根，洗刷这个民族在前行中留下的污点？灾难可以循环，历史却不可逆转，我们无法去除黄河的污垢，更难以让死心的长江回到最初的纯真，在这样的历史之光的烛照下，传统的生态正在走向没落，大地上曾经盎然的诗意最终沦为一个个格格不入的景点，十分怪异地镶嵌在现代化的缺口上。而比自然生态消失得更快的，是文化，在被人类遗忘的时代表现出了空前的脆弱，陆续失去着其精神原貌与物质载体。

     今天的扬州和众多的古城一样，生活的底色翻新了，老人的审美变调了，生命与土地的关系混沌了，烟花三月、二十四桥的诗意也在褪色和走形，空间上的巨大改变酿成了时间上的空前隔绝，“曾经的美好”终将注定被水泥制品的城市建筑所填埋。中国社会的现代性品质的获得，完全是一场风暴式的革命，席卷了文化、政治、经济等各个领域，即使是旧有的精华，也被砸得粉碎。在这种以毁灭既有事物为代价的现代化进程中，一种新的禁锢正在崛起。

     百多年前，当共产主义者批评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扭曲人性的时候，人类离脚下的土地还很近很近；百多年后，所有的人都在工厂与商品带来的新的生存语境里追逐利益时，眼里再也容不下土地，自然和诗意被工业行为无情地踩在脚下！处于如此窘境里的扬州，已经不再是明月的一面镜子，未来和历史截然断开；今天的扬州，只是现代白话文里借用的一个典故，精明的商人一种心照不宣的商业化包装理念。如果没有历史，扬州勾不起我的想象；没有明媚婉约的自然场景，人情也会淡薄许多。水系分南北，小桥贯东西，即使仍然给予扬州二十四个明月的倒影，都不及长安一枚月下万户捣衣声的细腻。古代的扬州，成了我们文化里快要熄灭的一根香烛。

     然而尽管如此，我对扬州依然有着丰腴的寄托和温暖的期待。扬州，是历史的一个地标，古代的明月在现代的城堡里依然鲜活，在华夏大地上接受其文明沐浴过的人，每当他走在这片文化的场域里，脚下依然会泛起乡土的记忆。“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这是怎样的文化自信，语词里滚动着能够被容忍与包容的狂妄！

    扬州就像一个浑身诗性的天才，风流的本色尽情掩盖着缺点，洒脱与浪荡足以让任何一份矜持追随其后，因崇拜而放下身段。它以明月、流水、小桥，这些目光温软、腰肢轻曼的柔性事物出名，一举一动充满了灵性。钢筋水泥的实用主义，冲击了雕梁画栋的浪漫想象，冰冷、僵硬的图式艺术取代了细腻、精致的灵性生活，但这种少数人的念想注定无法进入平常人的感觉深处，勾兑出一种时间、情感均与生活无缝衔接的艺术。二十四桥明月夜，无人赏月月照江，没有与人产生情感呼应的明月，只是人的心头一个无关紧要的虹霓，这不是我所理解的明月；而水畔的烟花、桥头的人家，若没有沾染才子佳人的故事，便也只是寻常的物事，那片曾经繁华得可以照见半壁江南的土地，也不是我心目中的扬州。相信任何一个清醒觉察到扬州没落的人，都曾与它有过一段血缘——这即是典型的“中国关系”。因为这种关系，我们对扬州的想象得以建构，好感经久不衰，市井人生变得充满书卷气。这样的扬州，才为天下人所向往，才能堪称“二十四个明月的倒影”！面对如此格调的扬州，天上的眸子再安静，地上的大运河都能泛起思绪的涟漪。

2013年8月于扬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