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水蓝天林徽因 第二讲 3
个人日记
韩石山
转眼到了1924年的春天。
这年春天泰戈尔来华访问,两个人都参加了接待,接触多了,旧情复萌。这时,林与梁思成正式许婚已
一年多些,夏天就要一起出国留学了。
为什么说是旧情复萌呢,证据是,1924年5月20日这天,在北京火车站,是西车站,不是现在的北京西站,徐志摩要陪泰戈尔到山西太原参观,车下是送行的人,有梁启超,也有林徽因。列车马上就要开动了,徐志摩还在车箱里写信,车开动了,信还没写完,不写了,抓起还没写完的信要冲过去递给车下的林徽因,泰戈尔的英文秘书恩厚之知道徐林之间的恋情,知道这一来要出事,冲过去夺过信,将徐志摩推回车箱。事情过后,徐也没有再要这封信,恩厚之就收藏起来。再后来,恩厚之回了英国。当时谁也不知道有这么回事。这封信,七十年代时,有个学者去英国,见到恩厚之的家人,拿了回来。信上有这样的话:“这两日我的头脑只是昏沉沉的,开着眼闭着眼都只见大前晚模糊的凄清的月色,照着我们不愿意的车辆,迟迟地向荒野里退缩。离别!怎么的能叫人相信?我想着了就要发疯,这么多的丝,谁能割得断?”有了这封信,至少可以说,林徽因在决定与梁思成一起出国之前不到一个月的时间(6月初出国),还与徐志摩有过一次幽会。时间是大前天晚上,即1924年5月17日。而这天晚上,两人可以说的话,只会是“佳人从此别矣,郎君多多保重!”
从跟徐志摩通信,还要父亲代笔,到深夜里两人坐在马车上缓缓而行,便是这一时期林徐二人情感的轨迹,也可说是牵手之后又无奈地分手。不管怎么说,这总要算是一种男女之间的恋情吧?
事情还没有完,还要往前发展,这就到了第三个阶段,也就是1930年冬天林徽因得了肺病,从东北大学回到北京,直到1931年11月徐志摩坐飞机失事这一段时间。
这一阶段,林徽因和徐志摩的感情发展,有了实质性的进展。为什么用实质性这个词呢?就是说,他们不仅是相爱相恋,而且有可能结为夫妻。证据之一是,梁从诫说过这样一段话:“我一直替徐想,他在1931年飞机坠毁中失事身亡,对他来说是件好事,若多几年对他来说是个悲剧,和陆小曼肯定过不下去。若同陆离婚,徐从感情上肯定要回到林这里,将来就搅不清楚,大家都将会很难办的。”
这话是《人间四月天》播出后,梁从诫写的一篇文章中说的。当时我就写了文章,批评梁从诫的这种说法,说,作为一个晚辈,说这样的话太不应该了。为了自己的家庭声誉,竟说另一个长辈叫烧死了是好事。这话不是一个有文化的人应该说的。要知道,在他母亲和徐志摩的关系上,梁从诫一直认为她母亲只是喜欢徐志摩,而绝不会跟徐结合,就连在英国时相恋相爱,也不会有,说他母亲后来跟他说过,“像她这么一个在旧伦理教育熏陶下长大的姑娘,竟会像有人传说的那样去同一个比自己大八九岁的已婚男子谈恋爱,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事”。到了1931年,就更不会了,“这时的母亲当然早已不是伦敦时代那个梳着小辫子的女孩,她在各方面都已成熟”。
既然说林徽因不会爱上徐志摩,而徐志摩又不是土匪会绑票,为什么说若徐志摩不叫烧死,将来就会“搅不清楚”,“将会很难办”呢?这话背后的意思,还不是说,徐志摩不死,就有可能跟林徽因结合吗?
在自己的母亲跟徐志摩的关系问题上,梁从诫就不如他姐姐梁再冰聪明,梁再冰1929年生,梁从诫1932年生,前些年,姐弟两人都写过关于母亲的长文,姐姐的文章中根本就没有涉及母亲跟别的男人的事,而弟弟的文章中,处处都在为母亲辩护,什么事都要辩一下。这是为什么呢?总不能说弟弟跟母亲感情深,姐姐跟母亲感情不深吧?不会的,两人跟母亲的感情都很深。那是为什么呢?我以为,这是因为梁从诫是个男的,而梁再冰是个女的,比弟弟更理解女人,更理解自己的作为一个女人的母亲。比如,梁从诫说他母亲在伦敦时,年龄小,又是旧伦理熏陶出来的,不会嫁给一个大自己八九岁而且有了家室的男人,这还说得过去,但是接下来说,到了1931年,更不会这样,就没有道理的了。年龄小的时候不会做的事,未必年龄大了不会做。哪个女人当姑娘的时候,都会想着自己将来的丈夫跟自己一样,是个第一次结婚的人,可是这世上,大姑娘嫁给第二次甚至第三次结婚的男人的,还少吗?哪个女人不姑娘的时候,都想着自己大了只嫁一回,可这世上再嫁三嫁的女人何止千千万万?
既然这么相信自己的母亲,为什么还要担心徐志摩不死,事情就难办了呢。可见还是担心这样的事会发生的。这是第一个证据。也就是说,连她的儿子,都担心会出现这样的事情。徐志摩很快就死了,当然不会再有这样的危险。按梁从诫的道理推论,徐志摩死了,他们家就安宁了,就不会有什么难办的事了。这就要说到我的第二个证据,就是徐志摩死了之后,林徽因的一次感情危机,这次感情危机,差一点让这对夫妇离了婚。
这次感情危机的主角,当然不会是徐志摩了,他已经死了,这次感情危机的主角是金岳霖,清华大学的哲学教授,这个人原是徐志摩的好朋友,是徐志摩把他引进梁家,成了梁思成和林徽因的好朋友。徐志摩去世后,林徽因精神非常苦闷,这时候,金岳霖跟林家前后院住着,不时过来聊天,安慰,就在这样的交往中,两人产生了感情,而且到了论婚嫁的程度。1932年6月中旬,梁思成去河北宝坻县(现在属天津市)考察古建筑回到北京,大概到了晚上,林徽因哭丧着脸对梁说,她苦恼极了,因为她同时爱上了两个人,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听了这话,梁思成当下就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半天说不出话来,血液凝固了,呼吸都困难了。他自然知道妻子说的另一个男人是谁。但他仍很理智,感谢妻子没有把他当成傻瓜,对他是坦白的,信任的。他想了一夜,把自己、金岳霖和妻子放在天平上,反复比较,最后的结论是,自己在文学艺术各方面有一定的修养,但是缺少金岳霖的哲学家的头脑,认为自己不如老金。第二天,他把想了一夜的结论告诉妻子,说你是自由的,如果你选择了老金,祝愿你们永远幸福。说完,他哭了,林徽因也哭了。可是,当林徽因把这个消息告诉金岳霖的时候,老金的回答是:“看来思成是真正爱你的,我不能伤害一个真正爱你的人。我应当退出。”
现在不说金岳霖,只说林徽因,只说林徽因与梁思成的关系,有这么一件事,也就足可以证明,林徽因是可以为了真正的爱情,与他的现任丈夫梁思成脱离关系的。林与徐志摩的感情,比与金岳霖的时间更久,程度更深。为了金,能和梁离婚,怎么不会为了徐而和梁离婚呢?只能说徐的命不好,快走到这一步的时候死了。
那么林和徐之间的感情到底有多深呢?现在能看到的事实是,林回到北京(当时叫北平),天气暖和以后,就去北京西山疗养,徐志摩和朋友们,常去看望,有时朋友们回去了,他还要住几天,最长的一次是1931年九一八以后,住了两个星期。有人说林徽因在西山住的是双清别墅,不是的,是住在双清别墅外面,一个斜坡上的几间平房里,她住一间,她母亲住一间,孩子住一间,还有一间是厨房。徐志摩去了,住在离这儿不远的甘露旅馆。徐志摩来看林徽因,一般是下午三四点到四五点,有时也出去到附近散散步。这些说明了不了任何问题,只能说是一个男老朋友来看看一个女老朋友。但是,看看徐志摩死了之后,林徽因做了什么事,就不是这么简单了。徐志摩死后,梁思成、金岳霖和张奚若马上赶到济南,处理徐的后事。在失事地点,梁思成知道妻子与这位老朋友的感情,就捡回一个飞机上的残骸,一块烧焦了的木头片,那时的飞机跟现在的飞机不同,是有木头东西的。梁思成拿回来后,林徽因将这个烧焦了的木头片,衬上黄绸子,挂在床头。另一说法是,放在一个盒子里,摆在客厅。这也不算什么,对老朋友的纪念嘛。能看出两人当年感情深厚,已达到实质性程度的是此前此后两人的写作发表的诗作,这样说有语病,应当是,看看徐志摩还活着的时候,两人写了些什么诗,徐志摩死了后,林徽因又写了些什么诗。
有个叫蓝棣之的学者,仔细研究过林徽因的诗作,得出的结论是,1931年和1936年是林徽因诗歌创作最重要的两个年头,两个高潮,或者说是两个中心。1931到1932年,是第一个高潮,共写了五首诗,“看起来属于同一个故事”,这个故事说白了,就是跟徐志摩的故事。第二个高潮,也是有故事的,是跟金岳霖的故事,这儿就不说了。
第一个高潮期间的五首诗,写于1931的四首,题名是:《那一晚》、《情愿》、《仍然》、《山中一个夏夜》,写于1932年的是《别丢掉》。看看这些题名吧,那一晚,情愿,仍然,山中一个夏夜,别丢掉,光这些诗名连在一起,就是一首短诗。那深厚的感情,就不言而喻了。我们不可能一一地分析这些诗,挑两首,一首写在徐志摩生前,一首写在徐志摩死后。写在生前的,挑《那一晚》,是这样的:
那一晚我的船推出了河心,
澄蓝的天上托着密密的星。
那一晚你的手牵着我的手,
迷惘的星夜封锁起重愁。
那一晚你和我分定了方向
两人各认取个生活的模样。
到如今我的船仍然在海面飘,
细弱的桅杆常在风浪里摇。
到如今太阳只在我背后徘徊,
层层的阴影留守在我的周围。
到如今我还记着那一晚的天,
星光、眼泪、白茫茫的江边!
到如今我还想念你岸上的耕种:
红花儿黄花儿朵朵的生动。
那一天我希望要走到了顶层,
密一般酿出那记忆的滋润。
那一天我要跨上带羽翼的箭,
望着你花园里射一个满弦。
那一天你要听到鸟般的歌唱,
那便是我静候着你的赞赏。
那一天你要看到零乱的花影,
那便是我私闯入当年的边境!
据蓝棣之教授分析,这首诗的前半部分,写的是林徽因对十年前情景的回忆,也就是林与徐都在英国的时候,林要回国了,两人有天晚上在一起深谈,后半部分的意思是,“如今我在感情上已经成熟,已有勇气闯入十年前的不敢去闯的边境”。我觉得,前半部分的时间,不会那么遥远,这个情景,和诗人的心境,更契合1924年5月17日晚上,他们两人在北京的那番深谈。“那一晚我的船推出了河心”,是说她就要随梁思成出洋留学了。“那一晚你和我分定了方向,两人各认取个生活的模样”,说的是从此我们要各走各的路了。实际上这首诗,写了三层意思,一是过去我们怎样,二是现在我怎样,三是我将要怎样。怎样呢?就是说不定,“那一天我要跨上带羽翼的箭,望着你花园里射一个满弦”。三十年代,人们用“那”和“哪”是不分的,这里的“那”,应当是带口旁的那个“哪”,不确定的意思,也就是说,说不定哪一天,我会勇敢地大胆地爱你的,我们是有可能成为夫妻的。当然,也可以是这个不带口字旁的,那就成了,等着吧,我一定会这么做的。
这首诗发表在《诗刊》第二期,这样的诗当然不能用真名发表,用的是“尺棰”这个笔名。尺棰,就是一根短木棍,这是有出典的,古语说,“一尺之棰,日取其半,万世不竭”,暗含的意思是,我对你的感情,是永远不会穷尽的。同一期刊物上,发表了徐志摩的《两个月亮》,作为对林的表示的回应,诗中说:
“我望见了两个月亮,一般的样,不同的相”,一个是人们惯常看到的月亮,“她那样的玲珑,那样的美,水底的鱼儿也得醉!但她有一点子不好,老爱向瘦小里耗”。“有时满天只见星点,没了那迷人的笑脸”。另一个呢,就是他心里的月亮了,“还有那个你看不见,虽则不提有多么艳!”“可贵是她无边的法力,常把我灵波向高里提”。最后说,“只要我闭上这一双眼,她就婷婷的升了天。”
这样一唱一和,可说是相当大胆的。有人会说,两人的诗怎么会发在同一刊物同一期呢,说清了一点也不奇怪,这份刊物就是徐志摩主编的。极有可能是他向林约了稿,看了林的诗,忍不住就也写了一首。
1932后夏天写的《别丢掉》,是在徐志摩去世以后写的,可说是写出了林徽因对徐的最真挚,也最明确的感情。全诗是这样的:
别丢掉,
这一把过往的热情,
现在流水似的,
轻轻,
在幽冷的山泉底,
在黑夜,在松林,
叹息似的渺茫,
你仍要保存着那真!
一样是月明,
一样是隔山灯火,
满天的星,
只有人不见,
梦似的挂起,
你问黑夜要回,
那一句话——你仍得相信
山谷中留着
有那回音!
就这么短短的几句,但是,低低地读一遍,就能感到诗中那种沉痛的感情,那真诚的表白。有个小错误要纠正,在《林徽因文集·文学卷》里,那句“只有人不见”,成了“只使人不见”,这个文集是梁从诫编的,我不知道是不是梁先生改的,若是梁先生改的,就不对了。因为改成了“只使人不见”,成了使动用法,意思就不一样了。请注意“满天的星,只有人不见”,是怎样的一句悲怆的叹息。而最后几句,“你问黑夜要回,那一句话——你仍得相信,山谷中留着,有那回音!”等于是说,我问我要的那句话,我现在就回答你吧,你听听山谷里回荡的声音吧,那就是我的回答!要知道,林徽音原来的名字叫“徽音”,这里的“回音”可说是“徽音”的谐音。再冬烘一点,把前面“松林”的那个林字加上,就是,仿照《红灯记》里李铁梅的那句话就成了:这就是我林徽因对你的回答!
好了,关于林徽因与徐志摩的感情关系,就说到这儿。
与金岳霖的感情,更有它动人的地方,不专门说了,在下面的演讲中,还会涉及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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