枫桥夜客

      朦朦胧胧的浅睡里，在温馨的菊的清香醒来，借着窗外透进的晚秋的月光，看到那盆带有几分野味的千头菊有卧榻一侧的茶几上正灿然的开放着。那一小朵一小朵黄的花似乎在泛着荧荧的光，又像一小颗一小颗眨眼的星，这满室的香便从那里氤氲出来的，睡意一下子就没有了。

菊是我的宿命。

白日行走在小城的市廛深处，眼前灿然的一亮，熙熙攘攘的人簇里，一个装载着菊花的三轮车在秋日的街头分外的惹眼。卖花者中年农妇的妆扮，脚旁摆了几盆黄的、粉的、紫的、线瓣、匙瓣、舌瓣的菊，就这么含蓄地站着望着满街的行人，脸儿庞上有些儿矜持，又有几分飘逸。听不到她卖花的叫声，颇又有些大隐隐于市大家闺秀的风韵，正和这菊的性格相契合。

意外的，我在卖花农妇的脚旁看到了这盆少有几分人工雕琢，带有几分野性花蕾似开未开的千头菊。久违了，野菊花！不假思索，我把它拎回了家。

对菊的喜爱从孩提时养起来的。

故乡的村南有一条河，紧挨河岸的是一个窑场，四座老式的旧窑就那么默默的坐着，它的四周是长着的各种野草开着各色野花的荒地，蓬蓬蓬勃勃的荒地又和绿的小河岸铺连在了一起，到处是无际的绿无际的花。懵懵懂懂记得是在秋天的晴日里跟农事的大人们下地，大人们开始田间的劳作时，我便在这绿草野花遍地的窑场和小河岸的荒地上玩耍，追逐秋日的暖阳下花草中轻盈翩跹的野蜜蜂。而野蜜蜂最多停留的地方，就是那一丛丛的野菊花，这是一个弥漫草香和野菊花香的世界。玩累了，疯够了，就眠在这花丛里。我是嗅着这野菊的花香长大的。

母亲是爱花的人。记得那时候我们和爷爷奶奶叔叔婶婶和堂姐妹们住在一个老宅院里，母亲在宅院的东南角用旧砖垒起了一个小花圃。那年月的日子过得是好清苦的，本应该种满葫芦、南瓜、茄子的小花圃里，母亲不知从哪里弄来几棵菊花一并栽在那里，当然不是如今人工栽培的有着各种颜色、各种造形的花瓣的那些品种。到秋来，几棵瘦瘦的菊就会长成一大片菊丛来，霜降前后的日子，菊花开了，满院满院的菊香，惹得我常搬只小板凳在那里呆坐，看野蜂采蜜，任菊香盈袖。直到霜重冬深，看到菊们在寒风中孤萎凋零，心竟无端的拥起阵阵悲凉，难怪多年后读到李易安“满地黄花堆积，憔翠损，如今有谁堪摘”的句子，心里竟是那样的感动，到现在也不解小小的我怎么会有那种多愁善感和强自作愁。如今的忧郁症想就是那时种下的根吧！

     我的启蒙是在村里同族一户财主家的宅舍里开始的，解放后这一幢宅院没收充公办成了村里的学校。后来学校搬迁了，搬到村南与小河之间的一处建没几年就废弃的新式红砖瓦厂里。校舍由三排大瓦房组成了两个大院落，院落的南边种满了风一吹哗啦啦响的白杨树，站在树荫下，南望一箭之遥就可见坐着四个老式土窑的窑场。新校院里，老师们也年年在种菊花，依然是那种带有几分野性的菊，这不但满足了我对菊的痴迷嗜好，而且在停课闹革命的年代由于课本是封资修的东西给废了，教我们语文的是临村一位复员退伍的军人，课本就是毛主席的诗词。到现在我还对这位代课的复员军人心存感激，因为是他第一次叫我读到了“岁岁重阳，今又重阳，战地黄花分外香”的诗句。复员军人在讲台上慷慨激昂的大声朗诵，口吐唾沫的大讲特讲，我在下边痴痴的听，从此让我对菊的爱从现实进入到了艺术的意境里，走进了菊虚拟的意象世界。就是从那时起，我才从哥哥不知在那个时代从哪里弄来的一本《毛主席诗词解读》，从郭沫若、臧克家、赵朴初等人旁征博引，对毛泽东诗词的点评注释里读到了李白、陶渊明等人“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待到重阳日，还在就菊花”的诗句，同时“战地黄花分外香”这句诗也点燃了我对军人生活的向往和欲望，以至在几年的以后，促使我终于走进了北国的军营……

这么多年了，走过了不少地方，饱尝了人生的苦辣酸甜命运的磕磕碰碰，情愿或不情愿的历经了不少的灯红酒绿岁月沧桑，而我偏对野菊情有独钟。在坎坎坷坷的人生的路上，也经历过举家漂泊的日子，但就像苏东坡之爱竹，带有野性的菊总伴着我或宽敞或逼仄的小院，摆上我简陋的书桌案头。

“菊，花之隐逸者也”。菊的耐得住寂寞，耐得住冷落的高人隐士风骨；落落大方，气质高贵，处子般娴淑，摄人心魄的品格；傲然不群亭亭玉立，远观清秀脱俗，近赏花香袭人不可亵玩焉的高风亮节融进了我的血液，我的生命和灵魂！

油然，就又记起了从军那段岁月，因阑尾炎病发住进京城西郊的师部医院，恰好又是金秋的十月，医院的小楼南边几丛菊花开得正盛，护理我的一位小护士为我折了一枝，插在输水用的瓶子里摆在床头，夜来，在浓郁的菊香里我写下一首小诗：

采菊东篱小楼南，独怜霜重一枝寒。痴若病酒谁人会，清香入梦夜无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