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随笔

      小城贵定

人的一生，除了生养之地而外，总要与别的某些地方发生联系。我的命运，就让我与万众向往的帝京和边陲小城贵定有过终生难忘的瓜葛。关于京城，以后会在专门的文稿里叙述，而与黔南这个小县城的点点滴滴，就攥集成是篇小文。

那是在“文革”中，我因“文字狱”被从北京遣送贵州，被一位曾是朋友的“无产阶级革命派战士”押解着。列车经过一昼夜的颠簸，我心神疲惫，情绪低落，颓废到极点。偶尔睁眼向窗外眺望，朦胧的夜色像无边的苦海，让我感到人世的迷茫和生命的无助。

列车转过一个山嘴，忽见黢黑的山影中闪出一团灯光，暖融融的，温情脉脉，像黎明前闪烁的星辰，像母亲含泪的眸子，更像一双温暖的手，一下捧住了我冰凉的心。

就这样，我像历朝历代的充军客那样被抛落在生命的又一个落脚点。此后，我在它的一个叫谷旺冲的山沟洒泪流汗十一年，又在这个曾经落寞的小城区结婚、生子。十一年，它像我的又一个故乡印入我的心底，让我对它有了一种刻骨铭心的感情。

小县城不大，我刚来时，最“繁华”的街道就一条老街。要步入这老街也并不容易，过东门桥，经过汽车站、电影院，迎面便是一条长长的漫坡；上下坡时，汽车、板车都得小心翼翼。上得坡来，是一个叫小十字的街口，再往前走百余米，便是大十字；两条横街由大小十字向左右延伸，然后在小城的南北沿连接，在小小城区画上一个圆圈。小城虽显破旧，却有一条清亮的麦溪河绕城而过，从大山里涌出的泉水，终年在弯曲的河道里叮咚作响。河的入城处还架着一座高耸的铁路桥，开往大西南的火车日夜从桥上驶过，那轰隆隆的震响有如沉雷，不时漫过小城的上空。

那正是躁动的年代，“三线建设”大军和修建湘黔铁路的队伍就掩藏在附近的深沟大岭，每逢节假，就能看见成群结队的身穿蓝工装、脚蹬解放鞋的人们在窄窄的街道涌动，晴天尘土飞扬，雨天泥泞湿滑。如果是赶场天，整个小城热闹得像要被哄抬起来。太阳冒出东山嘴，那苗族的摇摆着百褶花裙的女人和打着绑腿、用背篓背着鲜红辣角的男人，以及布依族头裹白方巾、身穿士林布裤褂的女人，和她们的牵着骡马驮着烤烟的男人，便像条条溪流，从这山那寨往小城汇聚。于是，条条街巷都像涨满春水的河，浪花飞溅，波鸣水响。卖鲜菜的、卖草药的、卖鸡娃鸭仔的、卖八哥画眉的……可以说吃穿用玩，五花八门，应有尽有。山民们进了城，便按各自的旧市把货物摆好，然后用拖腔很长的土话与买客们讨价还价，样子纯朴，却也精明。那妇女背上背着娃儿的、花草绣得很精美的背兜，那十个十个用稻草捆扎着的成串的鸡蛋，还有用竹篾编成一颗大花生模样的、装着小猪的猪笼，都让我觉得很新奇。人们说“贵州十八怪，斗笠当锅盖，鸡蛋捆着卖，……”，确实不假，这种异乡情调，让我领略到了艾芜小说《南行记》里的大西南风情。于是，我会隔三插五地与几个“臭老九”朋友徜徉在这彩色的河流里不知疲倦。晌午饿了，便挤到人头攒动的小摊前吃一碗拌有小葱红油等十几种佐料的米豆腐，和几个包着侧耳根、花生米、芫荽的风味独特的“丝娃娃”，抑或是来一碗掺入筒子骨汤的味道极鲜美的肠旺粉。

当日头偏西的时候，小城的热浪和激情便渐渐消退，最后只剩下一城瓜蒂菜叶和南风卷动着的废纸和草屑。这时，就有一个叫“滚山猪”的智残汉子，蓬头垢面却带着永远的笑容，蹒跚着，在垃圾堆里寻找人们丢弃的食物。而那些艰苦并快乐着的民族兄弟姐妹，此时正心满意足地带着用卖山货的钱换来的制作蜡染花布用的煤泥般的靛青，和绣花衣用的五颜六色的丝线、彩带，及山锄砍刀、盐巴老酱等生活用品，又成群结队像小溪流般沿着来路向深山远寨流淌。于是在斜阳中，伴着画眉的婉啭，那尖细而悠扬的山歌声便会在这山那山响起：

好花红，好花红，

好花开在刺藜蓬。

有心隔山采一朵，

又怕刺尖扎了人。

    这是清亮而撩人的男声。

好花鲜，好花鲜，

好花开在刺藜颠。

要想采花就趁早，

莫等叶老花儿蔫。

回应的是柔情的女声。随这歌声飘过来的还有串串银铃般的笑声。

赶场，北方叫赶集。每逢赶场天，就是小城的节日。这种节日会在县城所辖的各区轮流降临，叫“赶转转场”。也许这种经济与休闲相融合的习俗比小城还要古老，因而小城的日子，看似匆忙而缭乱，骨子里透出的却是一种古朴的悠闲，像一首田园牧歌，充满温情。

据说，隋初小城便已存在，经过一千四百多年的变迁，小城的底蕴厚重而多彩。千百年来，那些流放夜郎的罪臣，外放千里的官宦，以及背井离乡的移民或难民，抑或借地驻足的残兵游勇，因这样那样的原因在这里停下了脚步，于是，他们的子孙在这里繁衍，他们的故事在这里流传，他们的故土文化也在这里积淀，因而便成就了小城刚柔相济的品性，既文脉延绵，又刚强勇武。

麦溪河近年经过整修，岸边装有雕刻精制的石栏，石栏上便记载着自古至今的名人，我细细一数，声震海内的慷慨悲歌之士就不下十余人。如：明末在山海关顽强抗敌的丘禾嘉，曾获崇祯皇帝御赐“倚为长城”的匾额，至今其塑像还倚立在山海关城楼。还有跟随左宗棠浴血奋战收复新疆的名将汪柱元，以及讨袁护国的戴戡将军等，他们不是血染战袍，便是捐躯报国。

就是我女儿外婆家也有着一段可歌可泣的悲壮故事。我爱人的二舅公黄之萌，便是辛亥革命的著名烈士，早年他怀抱救国救民的理想加入同盟会。袁世凯称帝窃国时，他与同伴在东华门用炸弹炸袁，未中被捕。临刑前慷慨吟诗：“红英溅飞花满地，层层留与后人看”，他甘愿将一腔热血，化作迎接华夏复兴的礼花，绽放在黎明前的黑夜。他牺牲时年仅24岁，他与其他三位烈士的遗骨至今还合葬在北京动物园内，号称“四烈士墓”。

当年，80多岁的奶奶总会坐在夕阳下或者火炉边讲述她的这位二哥，声调悲壮，情绪苍凉，那种神韵让我感到震撼。也许这种神韵才是小城的灵魂，厚重而带有历史的质感，它潜藏在小城的每一条旧巷、每一栋老屋内，流动在贵定人的作派和血液里。

因而小城深沉而刚柔相济，包容而海纳百川。贵定人勇武而真诚好客，大度而坦荡无私。如果你走累了经过某家门前，便会从屋里飘出女主人热情的声音：“大哥，来家吃晌午（午饭）嘛！”如果你遇到哪户办喜筵，你尽管坐上桌端杯便饮、举箸便吃，没人问你是哪方神圣。

这种豪放与无私，也让我受惠不浅，十余年间我交到了许多真诚实在的朋友，也让我在贵定有了爱我疼我的亲人。岳母家更把我当作自家的儿孙或兄弟，那位世纪奶奶年近9旬还带着花镜为我绣了一对精美的鞋垫；那大碗喝酒的叔叔每当我的拙作发表都会举着报纸大夸他的侄女婿；还有弟妹们总是“欧哥”长、“欧哥”短地叫得我心动。尤其是我那岳母，对我的两个女儿倾注了老人家的全部心血。那时，人多家贫，劳作繁重，她除了在饭店上班，还要背着我的老二牵着老大，买菜买米，洗衣做饭，一把屎一把尿地把她们带到上幼儿园为止，让我感动终生。

如今，小城贵定不再是破旧和落寞的山镇，她也像中国所有县城那样高楼林立，大道坦荡，充满现代气息。每到赶场天，那激情的苗家飞歌在锦山秀水中更加悠扬；在夜晚的霓虹里，“跳月”的舞步，让扩大了数倍的县城更加自信和欢畅。我虽然离开这坐小城已经整三十年，但它的多彩和灵动，却时时浮现在我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