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随笔

 辛卯秋，九江学院众老驱车数百里游福建泰宁，昼游暮宿共两日，意趣难忘，癸巳春补记之。

                 （一）大峡谷

三条神奇的峡谷组成一个诡秘的大三角深藏在闽西北的大山里，引来一群浔阳老人执著的探寻。正是艳秋九月，明丽的阳光从高天轻轻落下，柔柔洇散，使山峡里游动的岚气都变得瑰丽如诗。

古峡深奥而神秘，峡谷里的林木便生长得格外秀美与滋润。郁郁葱葱的竹林在头顶婀娜地摇曳，不知名的鸟鸣有若跳动的花音，使这竹之合唱更加动人。而那竹又有许多趣味，圆竹直立钻天，方竹四角有形，公竹第一枝丫为单枝，而母竹的第一丫则必双出。还有那细柄阿丁、香枫苦楝、以及野茶野桂、山蕨山芷，或红或紫，或苍或碧，都透露出原始的野趣。尤其是那爬崖古藤，老苍如虬龙，顺崖隙委婉攀援，森森然遮复着整座整座崖壁；它们有的老叶如丹，有的繁花似雪，也有的早已死去，只把骨骸般的枯藤，化石般留在千古丹崖，让人们来解读这生命与造物之遗篇。

行走在蜿蜒的木质栈道，仰望或突兀或险峻的古崖奇峰，我的脚步不觉踌躇彳亍，生怕惊扰了这远古的丹霞梦境。据称丹霞地貌始发育于第三纪晚期的喜玛拉雅造山运动，是幽冥中的力量，使“色如渥丹，灿若明霞”的“红色地层”发生“倾斜”和“褶曲”，经过地壳抬升、流水侵蚀及重力崩塌，才形成这以“赤壁丹霞”为最大特征的奇特景观，让人目不暇接。

由“悬天峡”到“通天峡”，登“云崖岭”到“雁栖湖”，我们一路抒怀骋目，尽情享受着丹霞美景的新奇神韵。过“悬天峡”，忽见左侧的崖壁群中，高悬着一个叫“天穹岩”的洞穴，内外布满形状各异、大小不一的数百个诡异孔窍，如巨形蜂巢，似掘开的蚁穴，让人浮想联翩，真不知这是造化留给人间的什么秘籍？再看那两座丹崖，砂砾的粗细和颜色都有明显的差别，据说它们的生成相隔3亿多年，如今却相傍相依，近在咫尺，也许是哪一次地裂山崩，才让这隔世兄弟能相亲相偎。

步过长串的别致跳蹬，我们又来到一条窄窄的石巷，由此爬上300多级石阶，便觉眼前豁然开朗。放眼望去，见右侧一障壁立的山崖，镶嵌着一块巨大的崩岩，像只五趾毕现的赤脚，导游说这叫“佛足岩”，是如来佛祖见这里山体不断崩塌，便伸脚将危崖蹬住，才保得这秀谷永世平安。过“佛足岩”，迎面有一座如石磨刀削般的巨峰，叫“通天碑”；此峰陡崖壁立，通体暗绛，陈年水迹有如岁月丹青出神入化；而在半山处，又有晚开的萱草闹闹洋洋；再仰望，峰顶与白云相接，白云里，那盘旋的苍鹰翩翩仄仄，忽高忽低，仿佛一团纠结的思绪在时空中游弋。

这思绪在告诉我：这眼前的峡谷、丹崖、古峰，还有游人、山鹰、及山隙中的游鱼，都是智慧的造物之子，老子说“天地之间，其犹橐籥”，橐象太虚，籥象元阳，正是这橐籥的虚静与灵动，才使宇宙间的万物生生不息，也才有人世的秀水灵山。

                                                                                   
                                                                       （二）大金湖

知道大金湖是缘自中央电视台的一档科学探秘节目：说是二十多年前，泰宁渔业公司在大金湖内投放了300多万尾花鲢，到来年撒网收鱼，却只剩下不到五分之一；惊愕之余，便传出湖里有凶猛的水怪出没，并能拖人下水，啃鼻吸血，众说诡异；于是请专家循迹追踪，请高手设计围捕……节目制作得曲折煽情，主持人那带夸张的绘声绘色，和嘉宾们似是而非的神秘描述，让我对这个风景名湖充满好奇，充满神往。

今日终于置身湖上，却只见一湖波光潋滟，满目“水上丹霞”，这瑰丽的湖光山色早让我把恐怖的水怪抛到了脑后，而将烂漫的诗情满揽于胸。游船在欢快地行进，如金铧耕犁着碧野，船尾划出的浪迹，似妙手抖动着绿绸。这百里金湖，像一弯新月，那时开时合的湖面，丹山星罗，奇巷错综，烟水空蒙。不时有游艇迎面开来，引得两船的游客招手欢呼；又见座座丹岩次第闪过，有的像春笋拔节，有的似恶兽雄踞，还有的如巨钟硕鼓，让人啧啧称奇。

大金湖的景色，果真幽秀奇绝，那碧绿与幽蓝的湖面，与数十里赤石群相连，丹崖突进湖心，碧水又深入山腹，绝壁常陷为岩穴，溪涧时跌成飞瀑，湖水映衬山之雄奇，山又倒映出水之深邃，加之沿岸又点缀些岩寺古刹和山寨渔村，更显出其阳刚与阴柔相辅相成的神韵，及婉约与豪放同存同在的艳美。

如此大气磅礴的湖泊，据说原来只是一条小河----叫金溪。金溪因盛产沙金而得名，是历代为皇帝献金之地，六、七十年代掏金者达万众。80年代初，下游修起了池潭电站水坝，蓄水淹没了半截金溪，淹没了低谷矮山，只把高出水面的丹岩红峰，撒落在碧水澹澹的湖面，而这些峰岩的顶部又复盖着葳蕤的林木，使崖岸和湖岛色呈五彩，远远望去，真如创世之神女娲，将补天彩石遗落在人间。

仅仅二三十年，大金湖便由一条小河成为享誉海内的风景名湖，这除了湖区有独特的景观资源而外，还必须感谢泰宁的有识之士对景区文化的积蓄与推广。积蓄就能深厚，推广才可周知。于是，我又想起了水怪的故事：说是经过许多困难和周折，水怪终于被“请”出了水面，原来是些身长一两公尺、体重一二百斤的凶猛骠悍的大鳡鱼。我有些疑惑：源自小河小溪的金湖，哪来如此灵物？继而一想，又觉无异。因为：流不在巨细，有蓄则深；物不在宠恶，有容则存；山不在高低，有奇则秀；湖不在近古，有怪则名。此理确乎？

               （三）甘露寺

全国有六处甘露寺，以刘备招亲的镇江北固山甘露寺最为知名。而座落在泰宁大金湖边的甘露寺，却以其别致精巧为人所喜爱。

从湖边一条曲折幽深的小道一路寻过去，迎面便见一座岩石垒成的院门，作门楣的那块巨石，上刻“甘露寺”三字。门石暗红，字形拙朴，门头门侧又见青藤绿竹掩映，更显这古刹的奇特与深奥。

进得门来，院落如一处露天古堡，石壁四合，草木蓊郁。却不见寺。惶惑间猛一抬头，才见那佛殿交错、翘角飞檐的寺宇镶嵌在迎面一障悬崖的半空。又一处悬空寺！原来这里层层叠叠的佛殿经堂，都以轻巧的木件构筑，然后以一柱独木，望空擎起，于是这有着四幢重楼叠阁的清净戒域，便被巧妙地安置在离地数十米的岩穴之中。

该寺始建于宋，原寺很小，供奉送子观音。相传有夫人虔诚礼拜，许愿若能得子便重修佛宇。后果得爱子，且聪颖过人，十八得中解元，二十四高中状元，此子便是宋神宗熙宁庚戌状元叶祖洽是也。叶状元虽才识卓异，一生追随王安石推行变法，且坚定执著，敢作敢言，但随改革派的进退沉浮，其终生处于起起落落的蹇促困顿之中，最后只落得个奸臣罪名而淹没于历史尘烟。不过，他在家乡所作的两件事到常被人提起：一件是他委托好友上书云，天下无水不朝东，曲阜之泗河西流三百里出孔圣人，而自己家乡归化县之杉溪亦西去三十里，必是风水宝地，请御赐县名；哲宗皇帝便以孔子阙里“国泰民安”府号中之“泰民”二字，取谐音“泰宁”赐予归化。第二件是状元及第之后，为还母愿他重金延请高匠重修甘露寺，将小小观音阁修建成一座结构精巧、气象辉煌的悬空名寺，历经数百年而佛缘广结，香烟不绝。只可惜61年一老尼火烛不慎，将古刹付之一炬，而今游人所见只不过是近年依原样仿建之甘露寺而已。

如今我来游古寺，虽气喘吁吁攀阶登殿，却也不忘虔诚地侧身搂抱那根擎天状元柱，不为求子，而只是对人生无常的一种感叹。我在半空的殿阁间留连，仰望着头顶高悬而无定的石穹，细数那或朱漆或尘掩的门檐，内心却纠结着叶状元故事，想象着他少年气盛时的激昂慷慨，以及他宦海沉浮时的悲欢与无奈，抑或他老年落泊时的凄凉与悲哀。

这时，忽见一处佛殿前悬挂着两块镏金匾额，细看才知一块是清顺治帝的《醒世碑记》，一块是乾隆帝的《回头歌》。是谁将这些原本与该寺毫无关联的文字放在这里？是纯属偶然，还是有意为之？不过作为过客，也无需多作思虑。于是，我淡然一笑，只用自己才听得见的声音吟哦起来：

              兔走鸟飞东复西，为人切莫用心机。
                                百年世事三更梦，万里江山一局棋。
                                禹升九州汤放桀，秦吞六国汉登基。
                                古来多少英雄辈，南北山头卧土泥。

                （四）尚书巷

泰宁县城有两组艺术雕像，一组是反映工农红军长征时风尘仆仆路过县境的情景，另一组则是描绘旧时状元金榜题名、衣锦还乡的故事。那组“状元还乡”塑得生动传神，只见头戴金冠、身披红绸的新科状元，满面春风，跨马前行；身旁身后，随员侍女，前呼后拥，好不威风得意。这组群雕背后，就是著名的尚书巷。这风光的队伍，好像刚从尚书巷涌出，正在向今人宣示这翰墨古巷曾经的荣耀与辉煌。

来到巷口，果见一座气派非凡的门楼立在眼前，高高的门额，正面悬挂着“尚书巷”匾额，背面匾额上镌刻的是“绣衣坊”三字；整座门楼，横梁斗拱，十二根立柱，朱光闪烁，楹联赫然。“一品华堂尚书第，万般景象状元街”，“器度尊严宦八省，才猷卓拔任五朝”，这口吻，这气势，不得不让人对这条古巷肃然而起敬意。

我们沿片石铺就的花道徜徉前行，仿佛在步入久远的历史。两旁的街屋马头墙高耸，吊楼前出，户牖门额，砖雕木镂，古韵悠长。我尤其关注那街头的古井和古渠。探头古井，只觉清凉扑面，古苔苍幽，绿蕨英英，而井水仍清亮若镜，我想状元府的秀女们肯定曾经在此含笑顾影，漫理晨妆。而古渠流水又汩汩有声，沿街边屋脚龙游回转。在一座侧门坍塌的兽形水口处，忽见一红衣女子正濯菜洗碗，秋霭里，还真以为是尚书第的厨娘在备晚宴哩。

尚书第，是泰宁著名的古建筑群，那巍峨的第门，虽颜色老旧，而那古匾雕梁和门当柱础却无不显露出豪门气派。据称该官第荟集了从明初到晚清近五百年的建筑，总面积1．2万多平方米，是集官宅、民居、祠堂、店铺等各类建筑为一体的、不可多得的古建遗存。

宅第主人李春烨，为明朝天启年间兵部尚书兼太子太师。然而，李尚书却是个史志都不愿评说的人物，他既有过慷慨上谏，拯救被宦奸魏忠贤陷害的杨涟、左光斗等忠良的功绩，却也有在阉党专权期间官升十二级的谜团，以及大量资财来路不明的疑污。他36岁得举人，46岁中进士，这种锲而不舍、刻苦治学以致大器晚成的经历，到是让后人无比钦佩。

崇文尚德之精神，兴教重学之传统，积聚了尚书巷的翰墨书香，也成就了泰宁这座汉唐古镇的文化品格，因而这座明永乐年间人口还不到3万、至今也才12万余的小县，历史上竟出过两名状元、五十四名进士、一百零一名举人；甚至有“隔河两状元，一门四进士、一巷九举人”的奇迹。真让我赞叹与惊奇。

当我怀着敬意告别泰宁的锦山秀水时，从内心真诚地祝愿：泰宁山河宁泰！泰宁文脉永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