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屋世事

原創文学

  

         土屋世事

 

村前有一间小小的土屋,原来是生产小队的记工屋,包产到户后不记工了,就给我的一位堂叔居住。

堂叔我叫丽生叔,是地主子弟,土改时,他家那栋带天井的两进大瓦屋分给了三户贫雇农,十六、七岁的他便带着七十岁的婆婆和患疯病的娘被扫地出门,从此,在外乡辗转羁留二、三十年。到改革开放时,阳姓本家希望他落叶归根,正好,这间已派不上用场的破败土屋便成了他的落脚点。

土屋从外面看是一间,其实是两间,只是另一间小得只能放下一张床和一口装粮食的陶缸。那间外屋也不大,进门右首砌了一台烟囱灶,迎面放了一个破碗柜和一张吃饭桌,再就是散落在屋角的几张条凳,别无他物。白天,丽生叔不声不响地在外屋摸摸索索,不到掌灯时分,他便会像土拨鼠一般准时地钻进里屋的窝,不一会儿便会鼾声如雷了。

我每次回乡总要去看看他。白天去的时候,要么看见他把大捆的毛柴一根根放在柴墩上用柴刀斫短,然后把粗柴棍捡在一边,枝杈细杆用稻草捆成小个小个的柴把子整整齐齐码到靠窗的土墙边,这样生起火来既方便又省柴。有时也看见他像骑马一样跨在长凳上,用菜刀把从深山野岭采挖来的鸡血藤、山桔根、铁钩藤等草药切成薄薄的药片;那药片白的洁白,红的殷红,黑的乌黑,它们被一堆堆地摆在垫了旧报纸的簸箕里,在阳光下簸箕便色彩斑斓、野香扑鼻。

如果遇见他在做饭,我便会坐到灶口为他续火,看着他在锅里放上一点油,待油烧得冒烟,便从一个破瓦罐里掏出一把花生米扔进油里用锅铲翻炒得噼叭作响。要么是看到他用刚从菜园摘来的牛角尖椒在红锅里翻爆,加上墨黑的豆豉就是油爆青椒。这是他的下饭菜。菜炒好,便伸手从房梁垂挂下来的木钩上取下一个小筲箕,那是昨夜的剩饭。那木钩从一个破斗笠中穿过,既防尘又防鼠,不用担心隔夜饭是否干净。那饭在未洗过的炒菜锅里来回翻炒,直炒到干焦如鼠屎才铲起来。干、焦、香、脆、辣,这是他的最爱,他好的就是这一口,这种癖好成了他后来致命的祸根。

该吃饭了,他又从碗柜里摸出两个小酒盅,用油腻的大拇指伸进盅内顺时针一抹摆到桌上,“来,陪老叔喝一盅。”他热情相邀。因为我已多年不喝酒,也确实受不了看一眼就让人发怵的下酒菜,便连忙摆手说“我血压有点高,你自己喝!”他便不再谦让,为自己满满斟上一盅,然后坐到桌前伸腰舒腿端起酒盅“吱”地呡一口,这一口酒,便让他闭眼舒眉滋润得半天透不过气来。

这一份老男人的日子,让他过得不紧不慢,不声不响;看不见悠悠闲情,也觉不出孤独沧桑;就像山里枝叶苍稀的栗树,夏雨秋风,并不能让它舞姿婆娑。他很少说话,他心里有过太多的纠结。当他还是个懵懂少年,便被迫带着一老一残住进一座荒山破庙,且不说衣食之忧,那种恐惧和无助也能将他稚嫩的肩头压塌。他亲口对我说过在庙里见过恶鬼,那是个月朦胧雾朦胧的冬夜,树林深处镣练叮当地走过来一队人影,男人瓜皮小帽、长袍马褂,女人披头散发、白裾飘飘……这队人忽忽悠悠晃过窗前,庙里便孤灯摇晃、阴风飕飕,吓得他毛骨悚然,无处藏躲。世间本无鬼怪,这肯定是无助少年万分恐惧时出现的幻觉。

艰难、孤独,后又屡经搬迁,他只能一个人面对生存的重负,面对病母和奶奶如无油灯盏般光熄灯灭。少年的心硬了,像晚秋的葫芦结了硬壳。此后,他总是默默承受艰辛的劳作,淡然看待多变的世事,无声地面对惨淡的人生。听说他也有过一段短暂的婚姻,三十多岁时,经人牵线他只身渡过鄱阳湖到都昌县一户农家入赘。女家赤贫,只一独女,缺少劳力,他甘愿用一身力气换取女人的温存;女人还算贤惠,为他生下一女。但好景不长,“文革”开始,他又以“逃亡地主子孙”再一次被扫地出门,滔滔鄱湖,孤帆远影,他的心又被从妻儿温馨中抛进了东流逝水。

他只得再次漂泊,像一只受伤的划子。70年代初,我从贵州回家探亲时去一个叫前湾的小村看过他。他蜗居陋室,神情木讷,但身体尚好。他说邻居对他不错,常帮助和接济他。人世间总有温情,尤其在远村僻巷。也许正是这大地的厚爱喂养着他孤寂的生命,让他在肉体和灵魂的挣扎中求得平衡和解脱。他学神佛,学草医,再加上他有几年私塾底子,改革开放后不再看重阶级成分,他就成了村里一个颇受人敬重的人物。

他对这种世事变化非常感激,那土屋正中的墙上,先是毕恭毕敬贴着邓大人的画像,后又换成江大人的画像,并亲手书写一幅大红对联衬在两边,让灰头土脸的小屋透出一抹亮色。也不知何时开始,土屋便有了人气,那些儿孙在外上学、打工的婆婆、老倌切切地找来请他读信和回信;那些越来越懂规法的村民为一些经济过往也来找他写借据、订契约;尤其是大年或大喜,他更是个不可或缺的角色,他那颇具笔力的楷书总会堂而皇之地贴上婚嫁的喜堂或新春的门楣。我说过他学草医、学神佛的事,因而村里人、甚至四邻八村的人有个头痛脑热,也会赶过来让他看看舌苔、摸摸脉象,然后要么包上一包草药并细细说明服法打发人回去,要么又蹙眉闭眼用中指与食指好一回掐算,神乎其神地告诉别人在哪里哪里遇到了邪灵,要去何处敬香向何寺还愿云云。我曾慎重地说他,不要弄这些迷信,千万别耽误了人家的病情,他却固执而自信地说他心中有数。

他最懂农村,谙熟农民的各种心理需求,那些伤风感冒等小病小痛经消炎草药的作用,又辅以神佑邪祛的心理暗示大都能手到病除;至于遇到气色不对的疑重病者,他绝对会催促人家赶快到医院求诊,所以他“打时”、看病不但从未出过大事,还获得远村近邻的一致称颂。他并不看重回报,但劳动了他的乡邻总是过意不去,因此十元八元的草药钱,或者几个鸡蛋、一瓶老酒的谢意便会常年不断,这也让他艰困的日子有了一点润滑和暖色。

尤其是他救助过一个青海女人之后,这间土屋便更有了侠义的传奇色彩。那是个枣红稻熟的季节,村里忽然来了个面黄肌瘦的年轻女人,丽生叔一看,此人病得不轻。原来这是个远方女人,据说不久前她与在深圳打工的男友同上庐山游玩,不想钱财与证件被小偷扒光,争吵后男友离她而去,她便流落到山下靠打短工度日;谁知她又在落脚的人家被一个无良老鬼欺侮和惊吓,竟落得贫病无依,陷入绝境。得知此情,丽生叔顿生怜悯,他连忙腾出功夫把女人接进土屋,又是做饭,又是用药,把一个落难女子当女儿看待,没多久这女子便恢复了体力,有了颜色,便动心动情地千恩万谢、呼伯称叔。后来她辗转来到九江,靠聪明和努力开起一间佛事用品店,一来为报恩向佛,二来也为衣食生计。此后,每年她都会提着大包小包赶回阳家湾看望她的阳叔;一次还捧着一尊细瓷观音,来劝阳叔念弥陀、远酒肉,望阳叔长命百岁。村民们便说这女子有情有义,不想丽生到老还捡来一个干闺女。可丽生叔在心满意足之余,却把细瓷观音送进了庐山脚下的海会寺,他说让他潜心向佛可以,但不近酒肉日子难捱。

其实这日子并不难捱,随着天地的清朗,世情也变得越来越融和与多彩。种田不交公粮,国家还有补贴,丽生叔的一亩多田种一年能吃几年。这几年老农每年还能拿到七八百元的养老金,这让那些缺嘴婆婆和驼背老倌们喜笑颜开。土屋也变样了,不是它的形色,而是它的心神。这里成了全村老年人的据点,既是娱乐室,又是文化中心,还是信息集散地。白天小屋的门开着,晚上灯亮着,老人们的心才踏实。如果有人兴冲冲走来,却见铁锁守门,内心便很失落,只得怏怏而回,而那一天便会像烟鬼断了烟草一般猫抓心地难受。

丽生叔对这种氛围很是享受,他总是提着那把缺嘴茶壶给人沏茶,间或从裤兜里掏出元把钱一包的纸烟一根根散发,仿佛他就是这个“娱乐中心”的大经理,他不能怠慢了他的客人。丽生叔的状态令我欣慰,这小小土屋也成了我故乡情结的一个惊叹号。

然而,就在老树逢春的时候,命运再一次捉弄了他。不知哪一天他忽然觉得吃饭有些哽噎,起初他并未在意,后来却越来越严重,一查,食道癌,还是晚期。也许他预感到自己时日不多,便忽然提出要我带他到九江来玩,我便打了个出租陪他到烟水亭、浔阳楼、琵琶亭、长江大桥等处痛痛快快玩了一天。他一世坎坷,没出过远门,这次的古城文化之游,让他非常开心。世事美好,乡情亲情,又让他对生命纠结和不舍,不知他从何处得到一个偏方,找来一捆苏铁枝叶,天天煎水当茶喝。但病入膏肓,无力回天,终于像残冬老牛,他卧床不起了。

好在本家侄儿众多,他虽无依无靠却并不孤独。那些房下侄辈都自报奋勇轮流服侍,喂汤喂水,打针吃药,十分周到。到后来他气若游丝,水米不进,势在弥留。问他有何话说,他断断续续呢喃“八千……八千。”原来他指的是他一生的积蓄。侄媳们怕人杂丢失,便追问下落,他却不愿吐口,只不断念叨“吊针,吊针……”。看来他仍丢不下尘世牵挂,只得再让一位行医的侄孙佯装给他吊针,因为针头已无法扎进他的血管,药水更无法滴入体内。当侄媳们再问“八千”时,却见他眼泪长流,用极微弱的声音说:“缸……谷……”侄媳们果然从床前的陶缸陈谷里找到了那包用破布包了一层又一层的钞票,一数正是八千。就在这时,丽生叔连连念叨“埋……埋……”,之后,长叹一声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咽气时眼泪仍没有止住。

我在心里埋怨弟媳们的追问,这让丽生叔产生了误会:他以为侄辈们不关心他的病,只关心他的钱,这钱只能作埋他之用!我理解了丽生叔,却觉着心痛,心与心之间一时少了沟通,有了阻碍,便无由地生出许多悲哀。在装殓他的时候,我将他那本被翻弄得如卷心菜般的草药书和那支被他的汗手抚捏得油光水亮的笔放在他的身边,又用红纸剪出一朵九瓣莲花贴在他的头前,但愿他的亡灵平平静静、无挂无碍地早登莲界。

侄辈们用他积集了一生的血汗钱为他办了一个风风光光的葬礼,剩余的钱又为他做了他生前想做而未做成的一件事,那就是为他过去草草掩埋、无碑无石的父母和奶奶的坟茔重新作了整修,立了墓碑,砌了围石,看起来气气派派。他的钱一分都没有乱用,我作证。

丽生叔呵,你一世厚道,生前世人却一次次误会了你;死时,心无沟通,你也误会了人。也许这就是让人间歌哭千年的无常世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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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评论

伊人

写得真好,人物栩栩如生。[em]e179[/em] [em]e183[/em] 不起眼的人生,坎坷的生活,善良的人心,让人感动,感叹。[em]e163[/em] [em]e163[/em]

爱@芳

老师的文笔真不错,故事写的也详细,明了。生动有意境。叫人看了感慨万千,……好佩服。[em]e179[/em]

原野清风

[ft=gray,1,]只有对人生有最深刻的经历,才能写出这样有深度的文字![/ft]

娴淑

丽生叔一生坎坷的经历,在老师的笔下描写的绘声绘色,人物描写生动细腻,让读者引发思考与感叹!从另一方面也折射出人们的善良与诚实,八千元,一生的积蓄,侄辈们都用在了他一生未做的事情上,也圆了丽生叔一生的夙愿。好人有好报!欣赏老师的文笔![em]e179[/em] [em]e183[/em]

独绣

我们的父辈,都或多或少有过我们无法想象的故事,他们的坚韧,他们的豁达,在时人眼里不可想象,但他们又实实在在经历过了。先生的故事饱含深情,遣词造句力求精准,又无雕刻之痕,好文章,读来为之动容。

11111

欧兄随笔,岂可错过。虽然写的是草根百姓,但折射了时代变迁,令人感慨唏嘘。丽生叔命运多舛,但坚韧不屈,此人拟曾相识。人物有血有肉呼之欲出。想起另篇文章,七爷,家族责任极强的仁慈长者,读后耐人寻思,回味绵长。很享受,谢谢欧兄!

红霞满天

[em]e183[/em] 先生笔下的丽生叔命运多舛,经历坎坷却始终善良待人,闪耀着人性的光辉,让人心生敬意!先生待人真诚、重情重义的为人也可见一斑,同样值得敬重!

金凤凰

我轻轻地来到老师家的书院 才发现这里真是热闹非凡 哦 老师对不起 我来晚了 都给楼上的文友全说完了 那我只能给在坐的所有文友递上一杯香浓的黑咖啡吧 期盼我尊敬的老师美文多多 好友多多 [em]e160[/em][em]e183[/em][em]e199[/em]

香樟树

每一个平凡的人都有自己的故事,或感人、或嘻闹、或悲恸、或平淡,只要生活还在,故事会一直延续。 为着那一份对生命的热爱,丽生爷爷艰苦而倔强的生活着。 再面对自己,还能说什么呢?只需加倍珍惜自己已经拥有的幸福,多多关心身边的人,分享他们的快乐!就这样吧!

紫灵

真正欣赏你,一笔一画写快乐,写就生命的华章!

贾芳

真的无法理解那个年代,怎么不留一点活路。丽生叔的遭遇是不是那一代人的生活呢?也许后几年的生活让老人家很幸福吧!

金凤凰

问候老师好!许久不见您的新作,想必是沉浸于您的水墨画了吧?也好!才艺多多促成了您的快乐与幸福!为您鼓掌!祝老师身体健康长寿![em]e100[/em] [em]e142[/em] [em]e183[/em] [em]e182[/em] [em]e160[/em]

水之湄

笔老师的生花妙笔写活了生活在在最底层的小人物。这样的文耐读,也让人思考[em]e163[/em]

溪卡

对,把文革那段故事写出来,一定丰富精彩,我们都经历过那些岁月,正值青春年华。我们激动过,我们伤感过,我们已走下生命的山坡。回首了望,一片青葱的树林,一条流淌的小河。希望早日读到你新编的故事,一起领略你的神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