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国清风

《长干行》（其一）

  唐·崔颢 

君家何处住？

妾住在横塘。

停船暂借问，

或恐是同乡。

读过很多版本的古代优美言情诗归集，居然从没发现有人将这首列入。深深地，为之呜不平。窃以为，这是史上难得唯美的言情诗之一。它美在哪？美在契合我们东方人传统的审美观，即美在委婉与含蓄上、美在朦胧与余味悠长里。

这首诗，作者用非常干练、干净的文字，以类似于素描的手法，从容几笔，简单清晰地勾勒出一对年龄相近的青年男女，行舟途中偶遇的情景。不论其它，仅从其中表达的情感特色，足可以支持这种说法，这是一首很唯美的言情诗。

首先，从女子使用“君”“妾”对称上，就能看出情之端倪。在唐代民间，使用“我”来自称已经普遍，如，唐代《铜官窑瓷器题诗》中“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再如，唐诗《逢旧》中“我梳白发添新恨,君扫青娥减旧容”。而这首诗中，此时女子偏偏要用“妾”来谦称自己，尤其在陌生人前如此谦称，明显给人感觉，女子有意识地要拉近双方的距离，并引起对方的好感。这与同时代言情诗《长相思》中“妾住洛桥北,君住洛桥南.十五即相识,今年二十三。”有异曲同工之处。

其次，从全诗文的画面感上看，就能体会情已所生。我们不妨顺着诗句的句里行间，融入画面，遥想去。在流水缓缓的江面上，有两只邻近的木船一前一后地行驶着，看到前面一船立于风中的青年男子背影健硕，并听到他说话的口音，女子心中一热，暗暗道，多么熟悉的腔调呀，于是鼓足勇气，向侧前方的男子，扬声问道：“请问阿哥：你的家住哪呀？”，只等对方回头，却不等对方回答，女子又迫不及待地接着自报家门：“我家就住在金陵的横塘里啊。”“停下船来吧，我问你一声，说不定我俩还是同乡呢！”说完脸颊绯红，眼神充满期待。内心世界，情愫暗涌。那男子，闻声回头，轻点竹竿，船停住。在入水竹竿的旁边，荡开涟漪时，在女子心里也泛起了圈圈涟漪。要知道，在那样男女授受不亲的古代，女子要鼓足多大勇气，才会主动向陌生的男子发问呀。若没有某种内心强烈的追求，又哪来这勇气？但在长期的传统礼教的熏陶下，就是有勇气，对自己内心追求的表达，也不敢太过于直率与唐突。只能委婉、含蓄。因此，表面上看，女子只想问问对方是不是同乡。许多读者也因此理解，问话仅仅到此而已。实际上，并非如此。从女子迫不及待地自报家门，期待认同这点上看，问话止，思绪永远不止。其朦胧的情感，十分期待得到回应。尤其是得到“是同乡”的回应。因为，那样他们又可以用家乡话进行交流，进一步拉近彼此距离。聊乡间，聊故里，许多共鸣点就可以轻而易举地找到。尤其诗中，最后以“或恐”之“不确定”关系的内涵，引人揣度吟味，使诗情分外深婉含蕴。由此可度，女子内心强烈的追求和期待，并非空穴来风，也非简单的臆想。

第三，从《长干行》（其二）中看，更能感觉情有共鸣。女子所问的话，不仅得到合理的回应，且其回应中情感表达更超乎想像。《长干行》（其二）是青年男子的回应，他回到：“家临九江水，来去九江侧。同是长干人，生小不相识。”这里一个“同”字把女子期待点燃，把双方的共同点加深。这里“生小不相识”五字，为双方往日之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缘份错过而惋惜，由此也更进一步表明了今日之相逢恨晚之意。缘近惜缘，跃然纸上。由此可见，如果女子的问话，不是那样具有怀春色彩的话，男子如此表达，定会被斥为唐突、无理。

此外，这首诗从字面情感表达上，与同期的《铜官窑瓷器题诗》中“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恨不同时生，日日与君好。”相比，以及与宋代李之仪的《卜算子》中“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相比，显然没那么直白，而是朦胧尽显。其朦胧的程度，如用稍刻薄点的语句来形容，就是甚至达到“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之程度。

因了如此这般诸多的牵挂，自己始终固执地认为，《长干行》（其一）是一首难得的言情诗，难得如此委婉、含蓄，难得如此朦胧、回味悠长。至今，每每读过一次，或是忆起一次，仍然不禁为之深深喝彩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