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出阳关十八

散文回忆

    不知不觉,我们捡拾柴禾的那片树林子慢慢变绿,清水河边的柳枝儿抽出了嫩芽,供销社的栅栏边开出了迎春花。初春的太阳暖洋洋的,在阳光的拥抱下,公路上的冻土开始融化,踩上去荡悠悠的,极有弹性。
   我们跟生产队长,去接收分给我们的三分自留地。出了村庄,他指着路边的一片荒地,用浓重的卷舌音一个单词一个单词地说着汉语:自留地、三分、你们的。就这样,海里瓦普大队第五生产队的汉族知青,我和娜,有了属于自己的三分自留地。
   人民公社的农民和城里人一样,也是做六休一,赶巴扎的那天休息。那是个巴扎天,老乡们都去了县城,不用去生产队出工,我们决定利用这一天开垦自留地。头天晚上,两人躺在床上,就种菜的问题展开了热烈的讨论,展开丰富的想象,规划着人生最大的一笔财富,我们的三分自留地。
   我们策划着:用一块地种些小白菜,小白菜长得快,几天就能抽苗,拣下的白菜苗可以下面条,绿油油的,很能引起食欲;
   种上三块茄子、辣子、西红柿,这是不可或缺的夏季菜,大漠人喜欢放在一起炒合菜,如果里面放点肉,那味道就盖了,拌面很不错,吃一个夏天也不会腻;
   还要种点豆角和葫芦瓜,菜地怎可以没有藤藤蔓蔓呢?再说豆角果期长,可以吃到秋天,葫芦瓜放到冬天都不会坏;
   恰曼果是不能不种的,维吾尔的库鲁达克浓汤一定要放它,和羊肉一起煮那可是极品。
   再留两块地种胡萝卜和洋芋,备着冬天吃,做抓饭离不开胡萝卜,醋溜洋芋丝可是顶级好吃的小菜。
   就这样,三分自留地在开垦的前一天晚上,已经被我们躺在床上分割成若干块。憧憬着到了夏天,那些豆角和葫芦瓜牵牵扯扯的藤藤蔓蔓,那些红的西红柿、绿的辣子、紫的茄子,一畦畦果实累累,满眼丰收景象。如果种的菜吃不完,还能拉到巴扎上去卖,没准能赚很多钱。又或许我们还可以在自留地上建一间小木屋,过上“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幸福生活,想着说着,开心得梦里都在笑。
   年轻最贪恋床,没有出工的巴扎天,我们都抱着枕头不想起。可是,那块自留地像一根细细的线,牵系着两颗心。当太阳爬上屋顶,屋里洒满阳光的时侯,我们不得不从梦里走出来,收拾好自己,戴上草帽,扛着坎土曼,拧壶白开水,踏着荡悠悠的公路,去开垦我们的自留地。
   自留地看上去有点荒凉,黄色的沙土凹凸不平,长满了不知名的野草,草丛里星星点点开着紫色的马兰花和黄色的野菊花,一付春意盎然的样子。两人站在那些个花儿朵儿旁踌躇了好久,确定先铲除杂草,再平整土地。说干就干,卷起袖子,振臂抡起坎土曼,一起一落间,突然感觉有什么东西绊住了。掀开沙土一看,原来是一些根茎。瞅着这些东西有点眼熟,忙把娜叫过来一起研究,她仔细看了看,很肯定地判断那是甘草。
   听说是甘草,连忙取一段,剥掉皮尝尝。一丝滋滋的甘甜浸入味蕾。果然是的,顿时心花怒放起来。从学过中医的父亲那里知道,甘草是一味中药,中国人用它有两千多年历史,中医称它为《国老》,李时珍也在本草里誉它为《百药之君》。最重要的是县城的医药公司收购甘草,一公斤两角钱,这个价格可以买四斤豆角、五斤西红柿、十斤小白菜,心想:如果挖甘草,可比种菜合算多了。
   揣着人类的发财梦,我仔细对三分自留地的甘草分布情况进行了可行性调查:那种长着双子叶的豆科植物还真不少,大大小小有十来株,地底下纵横交错的根也一定很多吧。两人站在地边反复斟酌:是不是变菜农为药农,先挖甘草,说不定卖个好价钱,能改善一下我们窘迫的生活咧!
  钱啊!真不是个好东西,难怪莎士比亚要诅咒黄金,说它是人类万恶之源、众罪之根,因为它能改变一切。它很轻易地就改变了我们种菜的计划,挖甘草赚钱成了我们现在的最大愿望。我找到一棵枝叶繁茂些的,先将周围的杂草清除干净,刨开沙土,沿着根茎往里挖。那些根扎得好深、伸得好长,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刨开一道沟,扯啊,拽啊。终于,两人弄得灰头灰脑,有气无力,口干舌燥的时侯,收获了两根细细长长的甘草。
   望望天空,暖暖的太阳已经移到了西边;看看那三分自留地,被我们堆起了两座高山,挖出了一道深壑;掂掂两根细细长长的甘草,两人带着点失落瘫坐在地垅边休息,一边喝水一边讨论下一步的工作:是继续挖甘草呢,还是将那些沟沟壑壑填平,重新开垦菜地?
   正一筹莫展,公路上传来了欢快的歌声,一辆辆马车载着赶完巴扎的老乡回来了。带着小花帽,骑着小毛驴的生产队长远远地向我们打招呼,他从塔哈里掏出一张纸挥挥,用浓重的卷舌音一个单词一个单词地说着汉语:通知、知青办,宣传队去、你们。我飞快地奔过去,一把夺过那张纸,是县知青办的通知,上面写着我们的名字,通知说:请你带好自己的行李,到知青办报到,参加县里组织的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准备今年国庆节的文艺汇演和明年的农村巡回演出。
   真是千载难逢的好事,这就是说:像鸟儿一样的阿娜卓尕和奇曼尕,将离开供销社的小屋,离开深夜惊魂的仓库,离开慈祥的阿帕,离开善良的帕泰姆,离开幸福的鞠玛罕,离开林子一样栖息过的生产队,回到县城去。从此,可以不出工、可以不捡柴禾,可以不种菜、可以不挖甘草赚钱啦!我和娜拎起水壶,扛上坎土曼,看了看我们共同拥有,并经营了一天,承载过年轻稚嫩桃花源美梦,明天就要告别的三分自留地,追逐着渐渐西斜的太阳,踏上荡悠悠的公路,朝供销社大院走去。
   明天,将会是怎样的一片天地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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