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子

    董以真静静地躺在床上，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天花板上的那盏吊灯，觉着它就像是压在自己胸口上的一个陀螺，逼得她喘不过气来。

    她侧过头去看身边的丈夫，他一声高似一声地打着呼噜，仿佛跟自己较劲似的。

    董以真已经直愣愣地盯着那盏吊灯快一个小时了。

    她睡不着……

    以真翻身起床，借着从窗外射进来的对面楼房商业广告牌的光，在床对面的穿衣镜中看到自己的模样：42岁的她已经开始发福，腰际的肉一圈一圈地往外突着，怎么收也收不回去；胸部毫无生气地耷拉下垂着；头发乱蓬蓬的，没有任何造型可言，当然她可以说那是因为刚刚下床的原因，但她自己清楚，即便是平日里头她的头发也是没有型的，左边稀疏着，右边还泛着两三成的灰。她现在的样子是连她自己也越看越没有自信的了。

    “哎，就这样老去了吗？”她想着，一阵凉气突然从颈椎直传到后尾骨。以真走到阳台上，对面商业广告牌的五色的光打在她的脸上。她突然为自己感到悲哀，“难道我年轻时又真的曾经爱过吗？”

    爱情究竟是个什么宝贝，这个从古至今被一代又一代伟大的诗人和艺术家歌咏的主题，究竟是个什么东西。以真没有胆量说她曾品尝过其中的真味。

    她记得年轻时常常对自己说：爱情讲的是缘分，不必强求，只等待老天安排。可是，她这一等就等老了。她永远都不可能品尝到四片互相钟情而微微颤抖的嘴唇碰在一起时所分泌出的蜜汁；她永远都不可能体验为心上情郎粉妆时忐忑而兴奋的心情；她永远也都不可能知道那被握在微热的手心中久久不愿挣脱的满足。

    她这一辈子都不可能了解到爱情作用在人的肉体上所发挥的神奇力量，她只能通过诗歌去咀嚼别人的爱情冷饭。她突然觉得自己这一生实在索然无味极了，还没有真正活过，就要开始老去。

    以真从未爱过自己的丈夫。她和他之间只是一场为了结婚而结婚的婚姻。不过，她并不后悔，对婚姻和爱情的关系，她从未存有浪漫理想，他对她是负责的，是友爱的，她不曾为这婚姻后悔过。

    只是在这个夜晚，在广告牌乱哄哄的光照下，她禁不住想起了杜原。如果当初，她和杜原好了，他们之间的那段故事会被称为爱情吗？

     杜原生得魁梧，浓浓的眉眼，笑起来声音通透明亮。他每次和以真站在一起，她总觉得他可以轻易把她夹到胳膊下带走。当然，那个时候的以真是娇小的，胳膊一伸可以见骨，一副娇小可人的样子。

    杜原是丈夫的好兄弟，因为是单身汉的缘故，常常被丈夫带到家里来吃饭。

   “嫂子的鸡蛋炒饭天下一绝！”她在厨房里常能听到杜原通透的嗓音。那是他在客厅里对丈夫说的话，但她常常怀疑那话实是他故意说给她听的。

    杜原来过家里多少次，她就为他做过多少次的鸡蛋炒饭。她喜欢为他做家传的鸡蛋炒饭，私下里她却不敢说自己不曾抱着一点自私的坏心眼。

    那时，她常常作想：哪怕仅仅是因为鸡蛋炒饭，他也会永远记得她。也许在将来的某一天，在他那时的妻为他捧上一盘鸡蛋炒饭的时候，他的脑海中会突然闪现她的样子，会突然回忆起以真站在炉灶旁为他做鸡蛋炒饭时的模样。

    会吗？他现在在哪里？可曾怀念过她和她的鸡蛋炒饭？已经发了福的以真不禁想。

    也许那时他知道她的心思，又也许不知道。她从来没有问过他，如今却已无从考证。

    在无数次的鸡蛋炒饭中，只有一次她和他说了不少的话。只一次，她从未忘记。

    那是一个周五的晚上。杜原和丈夫一同从杭州出差回来。她兴冲冲地为这团聚的晚餐准备了四菜一汤：糖醋小排、韭黄炒虾仁、番茄炒蛋、芥兰鸡丝、莲藕猪骨汤，和鸡蛋炒饭。是的，她连那晚上她准备的菜都记得清楚。

    那是一个秋天的星期五，空气里满是清爽的味道。兴致很高的丈夫打开了那瓶出差带回的茅台，清香溢满了整个饭桌。丈夫也为她倒了一杯，笑着让她“试试看嘛”。以真先细细地抿了一小口，那茅台比她想像中要清要淳，直直通过喉咙，有一种绝品的通彻。她一仰头，一杯全下了肚。

    很快，她只觉得脸热了起来。杜原不时盯着她笑。

    晚餐之后，丈夫很快就倒在沙发上睡着了。

   “他昨晚一宿没睡。”杜原替他丈夫作解释。

     她笑：“他一喝酒头就重。”

     她感到浑身发烫，站起身往阳台走去。

   “今天的风真好。一年中就这个时候最惬意了。”她站在阳台上，对面还没有广告牌。

    他走到她身边，把一只手搭在扶栏上，恰好碰到她也搭在扶栏上的手。她惊了惊，屏住呼吸，手似乎僵住了，她不敢移，不想移。他却浑然不觉，一副心无旁骛的坦荡样子。是他不曾感觉到她肌肤的温热，还是他未对她的体热有别的念想？

   “嫂子的鸡蛋炒饭到底是什么秘方？”他笑着问。

     她低下头去，开玩笑地说，“祖传的秘方，不让外传的。”

    他把头靠向她，在她耳边轻轻说：“我们做个交易怎么样？你把你的秘方告诉我，我就告诉你一个我的秘密。”他口中的热气喷到她的耳际和脸上，令她有把头靠进他胸膛里的冲动。

    她缓缓地把脸转向他，带着几分兴奋和好奇：“什么样的秘密？”

   “关于我的心上人的秘密。”

    她的心突然猛地往下坠了一坠。他有心上人了。她不想知道他的心上人是谁，她又很想知道他的心上人是谁。

    她愣在那里，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他鸡蛋炒饭的秘方。

    过了片刻，他又问：“你一点都不好奇我的心上人是谁吗？”

    她看向他，仿佛要哭了出来。“我……”她才张口，就听到客厅里“咣当”一声，接着传来丈夫“以真！以真！”的呼唤声。

    她“唉”的一声应了，转身离开阳台，朝客厅走去。

    两个月后，杜原离开上海去了北京。她和丈夫到火车站为他送行。在火车快要开动之前，他把脑袋伸出车窗，向他们夫妇作最后的告别。她突然踮脚仰头对他说：“把蒜末和姜末先用热油炸好，饭炒好之后撒上一层，这就是我的秘方。”

    他看着她，笑着点头。

    火车已经开动，他的脸越来越小。

    她永远都不知道关于他的心上人的秘密。

   “以真！以真！”丈夫在卧室里呼唤着她的名字。

    她“唉”的一声应了，转身离开阳台，朝卧室走去…… （草稿，待修改日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