赏心碧

    

    当我开始读这部小说的时候，四月的春风正弥漫在图书馆一排排浩大书架之间，从期刊阅览室取下长篇小说专号，我对自己此时能否阅读完《陆犯焉识》仍然持有一种疑问的态度。首先因为它太长了，长的我无法在短暂的时间里去认真咀嚼它。其次因为自己这段时间经常陷入一种无序的忙乱之中，从而让自己先前的耐心细致的阅读享受变成了一种走马观花的浏览与漫不经心的猎奇。而这两个原因对于长篇小说的阅读来说都是一种大不敬。

  将这本长篇小说专刊拿回住处，我经常在午夜十二点之后才能静下心来进入故事，走入作者精心布局的小说环境之中。于是陆焉识这个人物开始在我的面前悄然复活，他时而活跃在上海十里洋场的靡靡之音里，时而奔走在美国大学的精神殿堂中，又时而辗转于上海富户望族的妻妾成群之中。再等我打个盹的瞬间他便成了上海大学里的知名教授，像我们的周总理一样精通多国语言，且风流倜傥，人见人爱，花见花开，更令自己的妻子冯婉喻为之痴心守候，无怨无悔。
   如果故事就这样讲下去也就毫无新意，落入俗套了。只是此时作者笔锋一转，让昔日风流倜傥的天才教授、豪门公子一转身便成了被判无期徒刑的老囚犯，而且被送往海拔四五千米的大荒草漠，这一去就是二十年。二十年间老囚犯凭着自己的天才智慧和顽强的意志活了下来，并在这二十年中追忆自己此前的锦衣玉食、风流成性的生活，缅怀生命中所遇到的几个女人，最后终于彻悟原来自己真心所爱的女人就是自己的妻子冯婉喻，一个被家族的继母强塞给他自己的女人。

   曾经为了躲避这个塞给自己的情感包袱，他只身留学海外，在大洋彼岸的高等学府风流成性，追逐自以为是的爱情与自由。而这个女人，却在见到他的那一刻起就全身心地做着一个妻子所能做的一切，忍辱负重却心怀欢喜，战战兢兢却满怀期待。如今，因为陆焉识教授无所顾忌的言论将自己推进了政治与党争的漩涡，落入别人的陷阱而成为“主义”的牺牲品，身背政治犯的大帽子，让全家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而这一切的一切只是因为风流倜傥的陆教授仅仅是一个只懂学问而不问政治的人，严谨的治学态度和满腹的诗书锦绣是他引以为傲的立身之本，却也是他此生坎坷不幸的根源所在。 

 陆焉识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这是我此时此刻最想了解的问题。在他的生命中曾经有过意大利血统的贵族女友旺达，曾经有过如韩念痕这样痴心不改为他颠沛流离的重庆女子，那么为什么他却始终放不下一个冯婉喻，一个在他的心目中原本只是一个被恩娘强塞给他让他失去自由的累赘。

 在黑暗而冰冷的大荒草漠，陆焉识开始在苦寒的环境之中，拂去重重虚假的荣誉的光环和物质的迷雾，审视自己内心的归属。这个时候，只有冯婉喻的身影与脸庞在他内心之中变得愈加地清晰。在他们仅存的那些相守的日子里，她对他的服从与付出，她对他明里暗里的体贴与关怀，都穿越漫漫长夜的时空隧道复活在他的心中。此时，陆焉识才开始真正地认识冯婉喻的美丽，认识冯婉喻的干练与坚韧，还有她对自己长达一生的守候。为了这守候，陆焉识精心策划逃跑又为了不牵连冯婉喻和孩子而终于自首。为了这守候，陆焉识在漆黑的牢狱之中盲写情书，几近失明。为了这份守候，陆焉识从一次次的死亡线上挣扎着活了下来，用尽各种办法与凶残的犯人斗智斗勇，与用心险恶的劳改干事周旋、甚至与自然的冰雪奇寒和荒凉的冰雪之上的野狼搏斗。精神的匮乏、政治的严苛、犯人间的相互围猎与倾轧，终使他身上满布的旧时代文人华贵的自尊凋谢成一地碎片。

此刻，只有陆焉识写给婉喻的信是他们曾经情感至死不渝的明证。两个人等待了二十多年，到了终于相见的那一天，却成了日日相对不相识。这种情感的凌迟之痛也只有历经大荒草漠牢狱之苦的陆焉识能够从容面对。失忆的婉喻，内心变得如同婴儿般懵懂，唯独对焉识的等待和痴情永不变色。虽然焉识就在面前，她却把他当做了另一个人，对他诉说自己对所等待的那个焉识的所有眷恋。

至死，婉喻都没有完全地清醒过来。虽然焉识就在她的身边，处心积虑地为她复原了曾经的家的模样。让她置身一个曾经熟悉的环境之中，期盼她能够真正地苏醒，明白此刻的陪伴之人就是她所苦苦等待的那个人。然而，直到临终，婉喻还在等待。

她问：“他回来了吗？”

“回来了。”焉识回答她。

“还来得及吗？”她说。

“来得及的，他已经在路上了。”

“哦，路很远的。”婉喻最后这句话是在袒护她的焉识：就是焉识来不及赶到，也不是他的错，是路太远。

至此，故事已经到了悲凉的境地，也到了令人心碎的境地。两个原本相爱的伴侣，一定要等到了分离，他才能明白她的真与美，她的纯粹、优雅与白璧无瑕。他为了这份忏悔，让她和他一起经受了几十年岁月中等待的煎熬、战争动乱的煎熬、政治主义的绞杀，最后却只落得个对面相见不相识的凄惨的下场。

严歌苓笔下细腻入微的心理与场景描写把把世情人心剖析的淋漓尽致，也把一个女人的痴情在波澜不惊的笔触里写得令人惊心动魄，更把一个老囚犯的风流倜傥、失魂落魄甚至于斯文扫地和心灵忏悔刻画的入木三分。作为好莱坞的御用编剧，严歌苓对故事的叙述从来都是精巧布局，情节衔接精当。而其细节的描写、情感的贯穿力度和语言的温婉多情、摇曳生姿都有着其一脉相承的火候与功底。严歌苓热衷于历史题材的叙述，善于在波澜壮阔的历史图画中塑造一个个具有传奇色彩的小说人物。《青木川》如此，《小姨多鹤》如此，《陆犯焉识》更是如此。

《陆犯焉识》中陆焉识和冯婉喻都是非常出彩的人物，尤其是冯婉喻看似配角，实则充当了全文的灵魂。她让我们见识到了一个安静如水一般的女子精神上的强大气场，正是她在不动声色中将全文的故事情节一步步推向纵深，让我们感悟柔弱之美和缄默之爱的伟大。
    一如当冯婉喻把丈夫活在了自己的身体里，她失不失忆，丈夫回不回来，于她而言都已没有差别。而守在她身边的陆焉识，没有强迫妻子与自己相认，他的沉默与等待是顾忌妻子的最佳证词——怕惊吓了她，怕任何闪失再错过她，这是只有失去过又拼了命想得到的人才能懂的心境。                                                                         

                           2014.6.29于古城西安

 严歌苓，著名旅美女作家、好莱坞专业编剧。代表作有：长篇小说《第九个寡妇》《小姨多鹤》《一个女人的史诗》《扶桑》《人寰》《雌性的草地》等。短篇小说《天浴》《少女小渔》《女房东》等。中篇小说《金陵十三钗》《白蛇》《谁家有女初长成》等。作品被翻译成英、法、荷、西、日等多国文字。 多部作品被拍成电影或电视剧，最近几年的有《一个女人的史诗》《小姨多鹤》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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