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雪千姿莲

                                          ——小毛皮

    你相信这个世界上，除了父母以外，有真心无私对你好的人吗？

    起初，春鹿是相信的。

    她的闺蜜们个个都对她好。她们爱她，关心她，听她说话，给她出主意，有好事从不忘了她。遇见商场打折她们第一时间通知她；知道她从不上淘宝，她们又会集体训斥她，“那么便宜的东西你非要到商场买，拜托！小姐你是不是头大得天安门城楼都过不去了？”她们熟知春鹿的感情疾苦——又冷战了，又离家出走了，男人又干出什么令人发指的事了，怎么又息事宁人了......春鹿的闺蜜们最爱跟她说的一句话是：只有女人，才有真正的友情。

    春鹿有一位同居了四年的男朋友。为了追春鹿到手，对春鹿，对春鹿的家人发过毒誓，一定会对春鹿好。那时候还没有凤凰男这种说法，但春鹿凭直觉觉得她不能这么早就嫁给他，于是只答应试婚。索明没反对，但当时他从鼻子里冷哼一句：“不就是嫌我穷吗！”春鹿觉得他的想法好奇怪，想问题如此偏颇，多少不像个大丈夫。但25岁以前的春鹿是个能让自己糊涂就绝不想变得太聪明的女孩，聪明多费力，糊涂多省事。

    试婚，一试试了四年，索明的事业没有半点起色，看了电视上某个创业节目，心旌动摇，熏熏然幻想赚大钱。人有理想是好事，但是不能自不量力。索明辞掉了工作，带着对这个社会的堂吉诃德式的懵懂，硬要去博自己的第一桶金。第一桶金半个子儿没搏来，却默默地，培养出一个小三儿。你得相信，越窝囊的男人越容易出轨，这是个永恒不变的真理。窝囊，所有招数已被自家女人看透了，得不到任何成就感，而窝囊的男人又强烈渴望被人崇拜，所以，有人夸他几句马上引为知己，觉得在精神上发了笔大大的洋财。那个小三儿没工作也没住所，目的简单，图的是索明有套一室一厅的房子。

   这些事情，春鹿按章回体的形式播讲，闺蜜们听得捶胸顿足，一致鼓励春鹿和人渣断绝往来，可是等春鹿真的搬出去后，闺蜜们又齐齐骂她是个废物。四年，虽没领证但等于事实婚姻，起码分一半的财产。但他们说归说，若要找律师还是得春鹿自己解决。春鹿的工作说忙不忙，说不忙又有点忙。于是，只要和闺蜜见面，说她还没找律师，他们就是一顿友情的皮鞭子沾冷水。终于有一天，在被骂得狗血喷头之后，春鹿发出了马景涛式的咆哮：我受够你们了！够滚远点！

    春鹿觉得她明白了这些女人，她们与她同年龄，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没有找到男朋友也就没办法结婚，就是所谓的大龄剩女。春鹿要过很久很久，重新完成一次情商上的发育之后才知道，世界上是没有所谓闺蜜的，有的只是同类。同类互相拉拢，同时排除异己，当春鹿过上有固定伴侣的生活开始跟她们不一样了的时候，她们酸楚地觉得被抛弃了。她们的团体，不允许任何形式的变节。一个人有了男友，不管过得好不好，都会刺激到那些单身的，让她们不快乐。

    以上，是关于闺蜜。话说回来，这个世界上，父母就一定会对我们无私、对我们无条件地好吗？

    春鹿还记得她和索明分手不得不搬回自己家住的那几天。妈妈的脸色很难看。吃晚饭的时候，妈妈提起昔日老同学，家有一子，事业有成，相貌堂堂。妈妈说了半天，春鹿就蠢蠢地一句：“你是要把他介绍给我？”妈妈的脸色由难看转为发黑，“我说他，只是想让你知道，我同学的孩子都比你出息！你的事天底下谁不知道，别让我丢脸了！”

    春鹿记得，小时候父母曾告诉她，吃饭的时候不许哭，不然会胃疼。现在，胃疼也是疼在自己身上，哭不哭是没有人过问了。

    我们从大学毕业到退休，有可能的话，一共会有奖金30年的人生混迹在职场。一年除了周末，法定的节假日以外，白天那八小时醒着的光阴都要和同事在一起。算下来，同事是比和家人、恋人和宠物相处更久的族群，所以，同事之间有亲密的情分，实在是理所当然的事。

    春鹿工作在一间小型的玩具设计公司。从董事长到前台，每个人都和她关系不错。春鹿是个与世无争的人，像最无害无污染随时吐出清新氧气的植物一样。春鹿的上司是个中年人，空降来的。刚来公司的时候，旧人马排挤他，只看见他常常对住食堂那面破墙，一边运气一边吃午饭。春鹿便主动带着几个同事去和他吃。“喂，吃饭时要开心，不然当心胃病哦！”要是别人这样做可能会有阿谀奉承之嫌，春鹿这么做就不会有人误解，只是一顿友善的午饭而已。上司是个有心人，一直记得春鹿的小小情谊。当旧人马被他给铲除之后，他虽没露骨地表示提拔春鹿，但一直对她很好。

    知道春鹿失恋了，上司决定帮她介绍新男友。他还特意找春鹿谈了一次，让她放开心胸，笑迎新生活。说得春鹿都要笑起来，三十多岁的人就是好玩，常常说出一些土话，这些口号式的土话大抵来自他们成长的1970年代，那是个可爱的年代。

    上司介绍的一个男人，是他当年在驾校学车时认识的一位老友。开间服装连锁店，在事业上两人常能相帮，故而很亲厚。上司大大夸赞他的朋友，末了还补充一句：“会拉手风琴呢！”之后，才说起他的妻子刚死，留下一个女儿，11岁了。春鹿看着上司桌上的咖啡，有一个小漩涡持久不去。她沮丧地想，难道我已经沦落到要给别人续弦的份上了吗？不过，上司的好意还是要领的，春鹿说，改天请你吃饭，再叫上MEKO、木木和大左。

    吃完那餐火锅，春鹿就一直回避相亲的事。每一个女孩都有自己的骨气，如果说春鹿可以勉强接受对方是个鳏夫，她却无法接受他那半吊子手风琴。

    上司并不气馁，他说：“你放心好了，一定帮你找到。”春鹿忽然发现在上司心里，她其实很可怜，可怜的必须得有个男朋友才能结束人们对她的同情。有时候同情是一种压力，比压住孙悟空的五指山、比镇住白蛇的雷峰塔都要重。上司有一次问春鹿：“听说你最近买了一套房子，买那么大干嘛？我看40平方米就够了嘛，你买150平方米，住着多凄凉啊。”

    上司是把他自己当大哥，才说出这种不假思索的话，春鹿并不怪他。但春鹿总算知道了，人和人，永远就是互相比较的关系。你一个独身女人住那么大房子，我是你上司却只有小蜗居，这让我很不舒服。你没有男朋友自由自在，我有老婆管我，有孩子等我赚奶粉钱，这也不公平。谁过得比我舒服，我都不舒服。这就是人和人之间的关系。

    春鹿这样想的时候，后背冒出一串冷汗，啊，也许我真的已经开始变态了，开始这样偏执的理解人生、人际了。翻个身，闻见新房子里甲醛的气味，地板上放着几个倒扣的柚子皮，好像草间弥生的设计作品。那个祖母级的日本设计师，少女时代曾患有严重的精神病，看到的世界全部由圆点和泡泡组成，病好后，她设计的图案风靡世界，走红时已近花甲之年。

    草间弥生住多大的房子呢？是不是如今也独身一人？

    单身的人会有一种气场，当你纯粹地单身着，也就是说，身边一个异性的暧昧分子也没有时，你身边的异性也会对你敬而远之。相反，如果你单身但一直桃花运不断，那你则会吸引到更多异性的眼光。

    每天上班，春鹿就是坐在办公实里画稿，中午在食堂假装开心地享用两菜一汤，下午再继续做稿，办公桌上的电话很少响起，甚至连快递的电话都没有，因为她一直没学会上淘宝。

春鹿下了班，回到自己的新屋打开燃气灶，有时候她孤独到不想吃饭。吃饭真的是一种群体行为，身边要是有个人在吃东西，你也会想吃，要是没有这么个人，就得靠着看电视，比如《深夜食堂》之类专讲吃喝的剧集来勾引自己的食欲。当春鹿发现不知从何时起，她已经看完了十部日剧十部美剧二十部韩剧的时候，她想，她有必要去寻找一种解脱，让自己从电视剧的无底洞里钻出来了。

像所有俗不可耐的电影和小说里写的那样，春鹿做最后一搏，去旅行。独身女子去旅行，不外就是想找艳遇。可是艳遇得怎么个艳遇法，怎么个艳遇法，因人而异。春鹿在安徽爬完了黄山，脚软得只得花一百块让挑夫吧她给抬下来。远远地看到前面有一个男人挡路，那人拿着望远镜，看着远处的一块大石头。“喂，借过一下好吗？”春鹿说。男人回过头来，笑嘻嘻招手让春鹿下来，把望远镜借给她看。春鹿早就看过那块巨石了，不就是《红楼梦》片头的那一块吗。那个人笑笑说：“让你看的不是石头，你看那石头下面有两只小猴子，穿着情侣服呢。”春鹿拿过望远镜，果然看到一对小猴子，身上各穿着一件黄色T恤，真奇怪，它们哪来的衣服？那个人又说：这儿猴子可野了，见什么抢什么，完全是匪类啊。喂，当心你的草帽啊！

正说到这儿，一阵风来，春鹿的草帽就被吹下深深的山谷。

要是一个人发誓为了艳遇而出门旅行，那她多半是要铩羽而归的。春鹿在回程的飞机上睡着了，醒来看着舷窗外的云海，郁闷之感真是不请自来。回过头，旁边座位空了，原来是一对情侣要换位子坐一起。替换过来的男人看着眼熟，原来，是在黄山上打过一次照面的那家伙。“你好啊，猴子先生。”“你才猴子先生呢，哈哈哈哈，草帽小姐。”“咱们真有缘。”那人拿出相机，给春鹿看他拍的猴子，你要的话，回头MSN上发给你。

所以说，艳遇往往不是发生在旅行的过程中，而是在所有你意想不到的时候。

春鹿就这样和熊能联系上了，他们很快就恋爱了。熊能这种老男人，坊间会有个学名叫“怪蜀黍”。他有一个最大的优点，也是最大的一个缺点，他不撒谎。要知道，撒谎是很累人的，比如，熊能说，我不能保证我和你恋爱就一定不会和别的女人有染。说完了他等着春鹿发怒，等她发完了，他接着说，世界上能做到完全忠贞的男人很少很少，这些男人有一部分还是因为有病。剩下的男人人们表现得忠贞只不过是学会了撒谎，男人，雄性动物，基因决定一切，没有几个做得到真正的老实。

春鹿又和她的闺蜜们恢复了友情。她把熊能的观点说给她们听，大家气的暴跳。此外熊能的缺点还有很多，都是明摆着也无法细加追查的，比如，作为一个中年大叔，他有他是金钱观，去餐馆点菜，如果两个人吃两个才刚刚好，他绝不会多点一个菜。去看电影，如果周末没有电影优惠券，他就一定等到周二半价。才外，他还有一个阴魂不散的前女友，动不动管他借钱、借车。闺蜜们铁批这种人绝不适合春鹿，“你要找一个踏实的人”，“你得找一个干干净净的人”，“你怎么可以和这种流氓交往”，“你不要被他欺骗”......一句句说得春鹿好像犯人，不过她和犯人不同的是，犯人要知错能改，她是知错不想改。

为什么我要让别人插手我的人生？为什么我要让别人在我的爱情上下筷子，乱扒拉？我的一生是我自己的，走好了走坏了，都跟别人没相干。我可以选择不和熊能在一起，但是如果终有一天我因为找不到你们说的那种踏实的、干净的、不骗人的男人而古老终生的话，你们可以负责吗？

你要慢慢等啊，闺蜜中的一个语重心长地说。

是的，邻居家49岁的阿姨一直在慢慢地等，她等来了什么，等来了几十年如一日一个人做饭，只买小脚趾大小的生姜，手指粗一把韭菜，包15个饺子。她剁饺子馅时那空洞的咚咚声震得人心悸，孤独就是那样的咚咚咚，真瘆人。

春鹿把这些事情憋住，憋得整个人气色有点发乌。她不是一个能把心事幻化成魅力的女人。老奸巨猾的熊能自然是看出来了：说吧，你怎么了？他问春鹿。她如实回答了，熊能只说一句话：“你可以相信她们的话，但是你也应该相信我的话。相信谁的，你自己选。”

春鹿决定相信熊能的话，就算他有这样那样的缺点，但他起码可以让她不孤独。你说是饮鸩止渴也好，你说是杀鸡取卵也好，春鹿只知道，子啊她难过和无助的时候，父母、闺蜜、同时，都只能轻描淡写地说一句“看开点”。但是熊能会抱住他，那拥抱是实实在在的东西，是人和人之间最深切的体谅。

有些女人认为一个男人如果和自己在一起了，那么她就是他的狱卒和主人了，他的一切她都有权管理和处置。是的，这样的女人会觉得自己很幸福，但是她们不知道她们的男人会憋屈。而春鹿选择糊涂一点，既然像熊能说的，每一个男人都在暗渡陈仓，与其是一边渡着一边撒谎，那她宁可要他花心得光明磊落，大大方方。

当熊能第一次带她回家，指着四壁空空的房间让她尽量发挥的时候，她有点不知所措。他们交往一年了，他从没向她应承过什么，她也认命地觉得，这样轻轻松松做伴儿玩着，也挺好。而现在，他要她作为女主人来设计他的新房子。一年了，号称花心大王的他居然没有任何一次出轨，他觉得发生了奇迹，他很明确地感受到，这种忠实于一个女人的感觉其实很好，起码，少了很多因花心带来的大小麻烦。说实话，熊能以前因为自己的荒唐害过很多人，令很多女人跟他大闹过。他去看过心理医生，把他的那套暧昧观跟医生说了，医生也晕菜了，最后医生给他的治疗方案是：你也只能顺其自然了。熊能明白了，他在感情生活得了绝症，治不好了。

此刻春鹿站在空白的房间中央，窗外开始下雪了。她呵气在窗玻璃上随意写下一句诗，“我亦飘零久”。熊能看着她，一句一句把那句诗补写完。直写到“留取心魂相守”，春鹿发现他哭了，“你多久才能长大啊！”她调侃他。他说：“你知道吗，在我不认识你的时候，我以为这个世界就是一个个女人，我在一个个女人之间飘零，虽然我拥有她们，但我从来没有觉得亲密，我是最孤独的，身世浮沉......”他抹抹眼泪，抱住春鹿，“谢谢你让我认识你，我刚才想说的是，咱俩结婚吧，我会让你过得幸福。”

世界上，真正对我们好，无条件爱我们的人，到底是谁呢？是我们的伴侣吗？

如果我们不给伴侣自有，他也会走的吧。所以说，和伴侣的相处，也是一场交换，关于自由、关于温柔、关于智慧和爱的博弈。

春鹿至此已学会了和“怪蜀黍”的相处之道：她是他世界的庄子，无为者无所求，泛若不系之舟。她越这样，他就越发要做她世界的空子，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自结婚后，熊能比任何一个看上去很模范的模范丈夫都模范，这句话很像绕口令，但其实我只是想说，熊能因为从不撒谎，所以对春鹿忠贞，是百分百纯粹的忠贞。

闺蜜们听说春鹿结婚的消息，有几个人开始积极相亲，有几个人卡是出门找艳遇。同事们鼓动上司组织黄山游，据说那把黄山锁这的可以带来上好的爱情运。妈妈不再黑着脸了，动不动跟她的老友夸赞自己的女儿和女婿，“他俩结婚呢，是很慎重的，百年大计嘛，质量第一。嗯，我女儿一直都很聪明很乖的。”

人真势利。

但春鹿原谅所有人。当这个时刻到来，她终于明白，那个人，那个梦想中无条件爱她，一直对她好，一直为她着想，一直不离不弃的那个人，是存在的。

那不是别人，就是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