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列火车

个人日记



      那年,上山下乡的最后一波,有国民党历史问题的教书先生我父亲,被强迫带薪下放,母亲说要跟着,全家一起去,虽然政策上她完全可以带着子女留在城市。
    那时我太小,并不知道一家人放弃城市户口意味着什么。母亲对邻居说:“以后可以天天到太阳下嗮被子了。”她说这句话的时候,仰着脸,笑容带着满意,仿佛生活中最重要的事情就是被子有太阳的照耀。

    村里存放粮食的草房,成了我们第二个家。家门外有一大块空地,被称作晒场。有太阳的日子里,一根大竹竿,一头插进土坯墙缝一头架在三叉架,大大小小的衣被都挂在上面。母亲的理想实现了。

    村长是个瘦高的男人,一把年纪了,走起路来特别痞像随时随地要去砍人,事实也相差不多,仗着村长名头,骂得一手好街,耍得一手好流氓,人人都怕他,好像命都在他手里捏着。

    我们进村落户后,他常常摇摆着八字脚晃到我家,屁股一落板凳,手指就在桌上滴滴笃笃,父母见状连忙进内室拿出一包大前门奉上,村长一把抓过揣兜里,边走边哼哼说,你们城里人有的是钱,一个月的工资就是一头猪。

    这样的故事三天两头,比太阳出现的概率还高。

    家里其实没人抽烟,正因为此,会忘了买,所以在某个午后,村长没得到烟。

    隔日早上,村长发号施令说到场上扬稻。那么大的场地他偏要村民们把稻谷一担一担倒在我家门口,直接对着屋子铲起稻谷往天空抛上抛下,十几把铲子起起落落,顿时灰尘大作。母亲想关门,村长不准,说随时要把扬好的稻子堆进来。这样的情形,一天下来,本就不大的地方被箩筐塞得插不进脚,能够插得进脚的地方已被厚厚的灰尘蒙住。收工时,村长喊,明天还是扬稻。如果照电影剧本里的安排,村长说完这句话应该回头阴险地看我父母一眼。

    事后父母是如何去缓解危机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那天晚上,母亲独自站在晒场的尽头,我不敢靠近她,看着她整个人慢慢弓起脊背,慢慢的,向着整个夜晚落了下去。

    在这样漫长的艰辛而仓皇的日子里,我的父母,特别是母亲,还会不会想起那个关于太阳的初衷。

    当然,我也记得一些欢快的片段,特别是那一天,得到大队的通知,说父亲被平反,母亲欢喜得从地头拔了一大篮新鲜菜,拿到河边去洗,洗完,站在河堤上,用脚踢着水,荡涤脚上的污泥。现在想起来,她那样子,好看极了。
    父亲换了身干净的衣服,说去镇上剃个头,解放了。 
    晚上,一家人围坐喝酒庆贺,虽然除了咸肉外都是素菜,但看上去真是一桌锦绣啊。母亲得意于她的制作,骄傲的把我们呼来唤去,声音明亮。

    10年后回城,但什么都没了,什么都乱了。也许从对太阳憧憬的那天起,我母亲就为她的浪漫付出了过多的代价,以至于回城没多久,就带着很多未尽心愿,离开了她热爱的世界。

    父亲在母亲去世后的日子里,写了三个笔记本的诗句,都是人面不知何处去之类的思念之笔。这些字迹,一直在父亲的枕边,直到父亲最终随她而去。

     这些年,即便不在这样特殊的日子里,我也常常想他们——有时在静坐时,有时在旅途中。虽然我们不在同一个地方,但我相信,他们能感知到我生命的每个阶段,能。
 
    人生如此辽阔苍茫,这样的遥遥守望,给到我了温度和力量。

    现在,我只要闭上眼睛,那些画面——那个晒场的夜晚,那个河边踢水洗脚的女人,还有写满字的笔记本,它们就像一列火车,从我面颊上驶过,一点点走远。

   

    给我的父母。
    写于2015年清明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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