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落我家

我问平措：从不问世俗的僧人摇身变为十个孩子的父亲是什么感觉？

他说：很幸福。

我问：为什么会想起办孤儿院？

他说：谁说当和尚的都是饭桶呢？

想起两年前有人请教慈旺顿珠仁波且：听说前生欠债和被欠债的人，今生或者变为父母来还债，或者变为儿女来索债。还听说没有儿女是因为前生做了孽，是这样吗？

言语间我猜测：这位因人到中年仍未得到一男半女导致家庭不睦的施主，本人和其父母可能受此问题困扰许久了。

仁波且汉话说得不好，从担任翻译的平措口中我听到：有儿女的人是因为前生欠下了债，所以要辛苦养育儿女，这是还债。债还完了，儿女才会从身边走开。没有儿女的人，是没有这种孽缘，其实更容易超越生死痛苦的轮回。俗话也说：多儿多女多冤家，无儿无女坐莲花。像我们僧人，都是没儿女的，并不是前生做了孽。

“两个穷光蛋一心想办孤儿院”是平措以前的玩笑话，指的是他和他的表哥慈旺顿珠仁波且以及现在终于办成的慈旺孤儿院。作为要照应属下几个寺院的活佛，还有佛学院众多弟子要教授，还要应邀到各地农村牧区寺院包括阿里和珠峰一带讲经说法，为更多的百姓开示教化，仁波且自然无暇顾及孤儿院的事务。于是从开始筹集经费，寻访孤儿，租借房子，置买家具及孤儿们的学习生活用品，办理各种证件包括所收养孤儿的福利证，还有孩子的转学入学等等，一应大小琐碎麻烦的事情，都落在这位昔日不问凡尘只管诵经礼佛的年轻僧人头上。

近两年来很多时间天南海北地行走于内地各处的平措，难得回到西藏的今年夏天，我几次带团到日喀则给他打电话他都很忙，好不容易才有时间忙里偷闲带我去他的孤儿院。那时刚租到的房子还没收拾好，孤儿们大都在学校也没见到。就样的藏式院子与平房，也是他寻遍日喀则全市没能找到合适的房子的情况下，租借他姐姐的家，建成了孤儿院。

这是我第二次到这个地方，进门便看到有孩子从房间里探出头来。应该是一见平措（他正跟我一起进门），孩子脸上立即现出灿烂与亲热的笑意并很快缩回了头，接着里面开始传出稚嫩的念汉语字母“b p m f d t n l……”的声音。

最大的应是客厅的房间里，中间摆着几张课桌，墙上挂着黑板，墙角架子上摆着电视机。几个大些的孩子正分别端坐在课桌四周，认真写着藏文作业。两个小些的孩子时而对坐时而靠墙时而顽皮地躺倒在地毯上念着汉语字母。一位藏族妇女安静地在几个房间里穿梭忙碌着，看到我，她本来就微笑着的有着高原红的脸上，更加绽放出和那位孩子一样灿烂亲热却无声的笑容。后来才知道，她是平措慈爱善良的大姐。

在平措用来做客厅兼办室兼他的书房和卧室的房间里，平措拿出一摞红色本子让我看，原来是孤儿们的福利证。从平措的感慨和叹息声中，这明白这些证明实在得来不易，这也是开办孤儿院所必须的前提条件，否则便涉嫌违法倒卖儿童。如他所说，从各村到各乡到各县到日喀则市再到拉萨的自治区各部门，这手续办得何其繁琐复杂，期间不知走了多少路见了多少人说了多少话。现在终于全部办成了，他长舒了一口气。

但后面的路还很长。这些孩子还小最小的晚上睡觉还尿床，其成长中的衣食住行还有学习教育等等问题都正一一摆在这位僧人家长面前。好在还有慈旺顿珠仁波且还有平措的哥哥、三位姐姐还有他姐姐们家中的丈夫与孩子，只要有时间，他们都会各尽所能地帮忙，都真正把这个孤儿院当成了家，把所收养的孤儿们当成了自己的亲人和孩子。

平措打开电脑中的相册，分别介绍他的哥哥、姐姐、姐夫及他们的子女。其中的大姐就是现在正帮他照顾孤儿院和孩子们的那位，越看她，越觉得她笑容可掬的脸上散发着度母一样的光辉，并让我越发觉得可敬可爱。大姐夫我认识，几次我带团到日喀则给平措打电话，见面时他都带着这位纯朴敦厚只笑不说话（不会说汉话）的姐夫。平措能办成孤儿院的诸多事情，这位姐夫功不可没。

这时我才知道，平措出生8个月时就失去了母亲，是父亲含辛茹苦把他养大。真不知道那位父亲是以如何的耐心和细致，在亡妻之后的十八年里养育并教导着包括平措的四位姐姐在内的五个孩子长大成人，都成了如此宽厚、善良、博爱而优秀的人。平措十八岁时出家作了僧人，同年他慈祥的父亲永远离开了他和这个世界，走之前亲眼看到他穿上袈裟，很安慰，很放心。

此时的平措，指着他们的全家福照片说：他们五个，他最小，他也最大。意思是说：年龄和排行最小的他，是全家人的家长。现在他这个家长做得更大了，又增加了十个孩子，也许以后会更多。

但是责任呢？想起在亚东时看到有些单位门口贴着拉萨德吉孤儿院的求助信，那么有名的常常有众多中外游客和慈善人士参观捐助的已成规模的孤儿院，竟然还在四处求助连亚东这偏远的边境也不放过，那平措这个刚刚起步的资金全为自酬的孤儿院将会多么艰难可想而知。

我仿佛已经看到，压在这位年轻僧人肩上的担子，越来越重了。但以他源于自身也源于佛法的乐观、坚毅与智慧，相信他会很好地走下去的，带着他的孩子们。

每次和平措一起吃饭，总是我已经动筷开吃了，却发现他在悄悄念经。为僧的规矩和多少年来的习惯，看来他是时刻不忘的。当然关于佛法，每次我积攒起来的疑惑和问题，在他这里都能迎刃而解，他是我最好的老师。他现在为俗事和琐事所累，学习佛经的时间自然少了。如他所说，只有晚上的时候才有时间看书念经。

那天从萨迦寺回到日喀则，在班禅新宫下车却进不了新宫。给平措打电话去了孤儿院之后，平措和他的侄子还有另一个人出去办事了，我听了会儿两个孩子读书并纠正了他们的发音之后，给平措的姐姐打了招呼就出去了。爬完城外那座山回到前一天晚上住的宾馆去拿寄存的行李，9点多平措打电话并接我回了孤儿院。那时孩子们作业已经写完了正在看电视，平措姐姐从厨房端来热过的饭菜让我吃，我已经在外面吃过了但平措忙到那么晚竟然还没吃饭。我从包里拿出亚东边贸市场买来的巧克力给孩子们，后来我看到盒子里还有很多放在窗台上，他们虽然爱吃可能每人只吃了一块。

我在院子里洗漱的时候孩子们准备睡了。平措的姐姐给我铺好床，又和一个18岁同样是孤儿的叫达娃的女孩照顾孩子们上床睡觉，并细心地一一给他们盖好被子。几个小孩子睡着前还躺在床上笑着给我打招呼。我在外面课桌上写日记时还听到里面寝室里一个孩子在床上读书，写完进去时里面静悄悄的都睡着了，其中一个孩子的呼吸还伴随着轻微的鼾声。只有我的床还空着，被子已经拉开只等我去睡了。躺在温暖柔软的棉被里，透过寝室和客厅间拉着薄薄窗帘的木格子和客厅与院子间的玻璃，还可以看到格外温润的月光。平措和他姐姐在另一房间轻声的藏语谈话不时传来，和着同一房间床位相邻的孩子们的呼吸和鼾声，伴着外面客厅里钟表的嘀嗒声，这一晚，连美梦都做得格外香甜。

醒来时听到有轻微的声响，那是孩子们起床了，还有平措的姐姐和达娃正分别柔声唤醒贪睡的孩子。睁眼看到灯光下对面大些的孩子正安静地铺床叠被，窗外还是一片黑暗应该天还没亮我便又睡过去了。

再醒来时8点多了天已大亮，房间里静悄悄的孩子们都上学去了。平措的姐姐还有达娃正悄悄地打扫卫生，见我出来她们依然是一脸的笑，然后平措的姐姐就端来了热好的面条。面条应该是特意为我做的，因为我后来看到平措吃的是糌粑。

饭后我和平措去了附近的珠峰会展中心，被绳子和公安武警围起来的广场进去还要通过安检，原来是“中国西藏—尼泊尔经贸洽谈会”正在举行开幕式。一些领导人还有尼泊尔贵宾正在台上发表汉语和英语讲话，还有英文和中文翻译。台下的观众很多都穿着藏装，平措说都是各单位选出的代表，可能一大早就等在这里了。周围还有很多藏族群众打着太阳伞或站或坐在各处，平措说，讲话内容可能大多数人都听不懂。

广场四周有商品展示区，但除了一些藏式家具和农用机械外，大部分帐篷式的展位都空着，还有几个用来摆放对观众销售的食品饮料。尼泊尔的商品遍找不见，平措说可能在发表讲话的领导和贵宾们的后面，那里是新修的珠峰会展中心的宽敞展厅。

讲话不知将什么时候结束，展区亦不知什么时候能开放，我们等不及，转了一圈便离开了。从北边回到孤儿院时，在藏式住宅区房子之间狭窄的一半被敞开的水沟占据的小巷里穿梭了不少时间，连平措都差一点找不回去并说走冤枉路了。

回去时平措的姐姐和达娃正在院子里洗衣服，平措的姐姐光脚穿拖鞋站在水池中。阳光下的绳子上挂满了孩子们的小衣服，阳台的栏杆上也搭着刚洗过的床单被罩，平措说，有一个孩子每晚都尿床。

达娃原来也在中学里也就是平措的母校读书，只是所在的学校因还没有重建完毕，开学推迟了。

帮平措把他简述的孤儿们的藏文简历以汉语写下来的过程中，我了解了这些可怜的孩子们以前的家庭情况，总之都是父母双亡，大多是病死的。有一个小女孩还曾被尼姑收养过，后因寺院里不能继续容纳这么小的孩子而被平措转接过来收养。

准备离开时我说：在这里住着真是舒服。平措说：那你就在这儿住下去吧。

心在这时亮了一下，对未来又有了新的计划和安排：从此以后我的归宿不仅仅是寺院了，现在除寺院之外还有这个孤儿院。为孩子们做些事情对我来说，应该还是有些能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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