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落我家

　　今年第一次带团去日喀则，当然要去孤儿院看看孩子们。

中午在浪卡子吃饭，有游客说比拉萨和林芝的餐差，作为弥补我说：“到日喀则请你们到我家去吃饭吧。”他们都说好。看他们当真想去，我马上给平措打电话，请他准备好青稞酒酥油茶等接待远方的客人。

扎什伦布寺参观完，我再次征询他们的意思准备去孤儿院，并说明那里有十个孩子时，那位路上极少下车说到处都去过这里没意思且一分钱也不多消费还随时纠正我的讲解的游客说：“去孤儿院，那不还得花钱吗？”我说：“跟钱没关系，那是我的家。”他说：“不花钱我去。”

可是到这时，想去的人只剩下他一个了。别的人各自说明了理由，他们更愿意回宾馆休息或者打牌。

其实没有去的游客都是极好的，我们已经愉快地相处了几天。不过那位想去的除外，他是今天临时增加的，只参加日喀则两日游。

安排完客人入住宾馆后，平措和他姐夫来接我们了。我只和我的徒弟—一位经朋友介绍跟团实习的导游坐上平措的车去了孤儿院。

从尼泊尔带回准备给孤儿院的骨雕群象被朋友抢走了，让尚在尼泊尔的朋友再买了带回来的同样的礼物还没到，只把一套袈裟送给了平措，可惜他很少有机会穿。他现在是十个孩子的父亲、一家企业的负责人，穿袈裟显然不合时宜。但骨子里那出家僧人的气度、慈悲、与对佛教戒律的谨守，却从来没有离开过他。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这句话也应是他对自己目前着装的态度吧，虽从未听他怨过什么，却未必在心里没有叹息和遗憾吧。

什么时候他能再穿回袈裟，回到晨钟暮鼓青灯古佛叩卷问经的生活？

听一位经他介绍加我为好友的他侄子的同学说：“和平措叔叔聊了一下午，受益很深。”那位尚在远离家乡的内地读书、习惯于思索想有些作为的少年，从QQ上发过来的文字间，能看出他对平措不一般的尊敬与敬佩。

我的徒弟事后也对平措颇为赞叹，他所说的佛法不止在出世亦应在入世、不止在经律论三藏亦应在琐碎的世俗生活、不止在对佛像的恭敬侍奉亦应在对众生的悲悯相助等，是有别于众导游们所闻所见的僧人言行的。

现在从江洛寺下来的阿尼啦又多了两位，照料孩子们生活起居的同时，有两位还在学习电脑操作。我看着其中一位打出的长篇藏文，不懂装懂地夸她打得好。那位仍然十分害羞的阿尼啦，习惯地双手捂头脸埋进臂间轻声问候：“赵老师你好吗？你身体健康吗？”但惭愧的是我却怎么也记不起来她的名字。

平措说让阿尼啦学打字是仁波且的意思，寺院里常需要打印经文，在外面打印要花不少钱。他们还正酬划买一块地，一边建孤儿院一边建敬老院。届时负责照顾老人孩子们的仍然是阿尼啦们，由此他再次重审：佛法修行不仅是在山上在寺院在佛前在经中，入世来帮助别人尤其是老人孩子，是更好的修行，真正的修行。

平措问：“你要送我的菩提树叶呢？在哪里？”“哦，我忘带来了，在家里，下次送给你。”我说。他说：“那是宝物啊，你一定要给我留着。”

菩提树叶来自印度菩提迦叶金刚座寺的菩提树，两千五百多年前释迦牟尼就是在那里经过七七四十九天的静坐才悟道的。静坐能悟道吗？身体的静中，心间翻涌的，是何等惊天动地的巨浪啊！

那些菩提树叶，得来着实不易。曾在树下坐着晃悠着度过了四天，虽几度风来，却不曾有几片叶子落在我身边。落于远处的，多被别人尤其是跑得更快的小僧人们抢去了。有人还有小僧人们送了几片给我，这是情谊是佛缘，更加珍贵。但我不准备给自己留，全部送人，传递这种情谊和佛缘。

第二天从日喀则回拉萨途中经过皓寺佛学院时，去拜望了仁波且。送了袈裟问他要不要菩提树叶时，仁波且笑了。这便是佛与僧与人的区别吧，虽皆知色即是空，有人在执空为有，如我；有僧在视空为缘，如平措；有佛随和地笑笑，如仁波且。

去看仁波且时，有几位游客跟在我后面，却只探身在门口不进来。不大的房间里，仁波且面前的地上跪着两位藏族老人，不时抬头看着我憨厚地笑。我请挤在门口的客人进来坐，并问他们要不要仁波且摸顶，有一位先跪到里面去时，我对还在犹豫的客人说：“坐着也行。”于是又坐过去了两位。

仁波且为他们念完经后，问我：“他们要不要甘露丸？”虽然只有一位说要，仁波且还是让一位僧人给他们每人送了一包，那是身为知名藏医的仁波且亲自研制的藏药。

告辞仁波且，我下楼和僧人们打招呼。他们正捧着经书站在经堂门口，我问：“你们要上课了吗？”“马上上课了。”他们说。我问：“你们有学汉语吗？”他们说：“学，我们自己学。”

现在，仍然没有教他们学汉语的老师。平措说一位以前曾在这里教汉语的汉族僧人给他打电话说很想来，但很遗憾现在他还不能来。

那位僧人我认识，我们曾在一起激烈地辩过经。他总坚持不和我坐一排尤其是吃饭时，因为我是个女的。就算是刻意，但他始终用佛教戒律把自己约束得很严。虽然戒律对有些人只是形式上的东西，对他来说却是修行的重要内容之一。

讲了这么多，我还没提到孩子们。

那天晚上车到家门口，看见两个孩子探头探脑地露了半边脸就不见了。房间里，他们都正规规矩矩地写作业。不时偷看我们一眼，又很快笑着收回视线继续写作业。我们走近时，他们害羞地停下笔把脸埋在桌子上，只见小小的身子抖动着，那是在偷笑。

除了平措，我怎么也想不起来其他孩子的名字，便一一地问他们。小尼玛先是小声说出了自己的名字，然后又一一为我提醒别人的名字。

平措问他们还记得我吗？他们用藏语说：“当然记得。”平措为我们介绍孩子们的学习情况，其中一位正在写英文作业的孩子成绩最好，是班级的第一名。其他孩子有十几名的、二十几名的，他们每班有六十多名学生。最差的排在四十多名的孩子，平措说：“已经不错了，现在进步多了。”我说不要给他们太大压力，平措说：“没有，学习不是逼出来的。”

他们作业很多，有的在写藏语有的写数学有的写汉语有的写英语，写了很久还没写完。阿尼啦们不时递过来青稞酒和甜茶以及糕点，那是准备给我的客人们的，他们没来，只好由我们俩替他们吃了喝了。

我去寝室和厨房看了看，仍然像从前一样整洁干净。厨房里添置了一个厨柜，和几个装大米和糌粑的带盖子的大桶。寝室里多了几张小桌，床铺上多了几个可爱的布娃娃。两处墙角分别堆放着几个大袋子，都是内地的朋友和网友们邮寄来的衣物。衣服由孩子们和阿尼们一一试过后，合适他们穿的一部分留下来放在右边墙角。左边墙角打好包的是不合适他们穿的，打算送给更穷的萨迦县的孩子们。

床下一个大纸箱里，是满满的一箱玩具。我问平措：“孩子们喜欢吗？”他说：“喜欢得不得了，这些玩具他们以前见都没见过。但是要控制他们，只让他们星期天玩，平时以学习为主。”

平措说收到一些捐赠时，包装上贴的的寄件人地址已经磨损得看不清楚了，也不知道是谁寄的如何表示感激。还有人寄来的是现金，有的数额还不小。所有这些让他们非常感动，他说：“我去过内地，内地很多人提到捐助都很敏感，现在能收到这些真的非常感谢！”

眼看着外面天已经黑了，我等不及孩子们写完作业，提出给他们拍照，便于发出来给关心帮助孩子们的人们作个交待。平措说：“这些本来应该是我来做的，因为忙一直没来得及。”平措和他姐夫让孩子们暂停写作业，进来拿玩具。孩子们放下笔便跑进来找自己喜欢的玩具和娃娃，几个人玩着闹着笑着，并认真地在我的镜头前摆pose。

孩子们纯真的笑脸，让我想起自己常常挨打挨骂在家里缺乏幸福感觉的童年。我说：“真羡慕他们啊，比我小时候幸福多了。”徒弟也说：“他们爱笑得很啊！”平措说：“刚开始并不是这样，都要经过磨合期。”

不得不走的时候，我和徒弟都有些恋恋不舍。走出大门前再回头，孩子们有的站在我们身后，有的在房间门口露半个脸，有的贴着窗玻璃正看过来，没有一个留在写作业的课桌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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