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落我家

    到日喀则已经晚上七点多，在客运站下车后看到平措和孩子们，长时间乘车引起的头晕疲倦即刻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心清气爽和欢喜愉悦。

孤儿院的孩子们大都在家，两位阿尼啦和平措的姐姐也在，我到以后，就准备吃晚饭。

晚饭后大家都坐在火炉边，冬天的日喀则比拉萨低几度，但生了牛粪火的房间却温暖如春。那天是周六，孩子们的作业都已经写完，平措也有时间和他们一起。

我把前段时间阿尼啦嘎丹借平措的两百元钱还上，又把自己和朋友捐的两千元交给平措。离开拉萨的路上接到朋友电话，听说我去孤儿院，便让我帮他送一千元过去。那时，我连声道谢的脸上，漾满了笑容。最开心的事，莫过于感受到朋友们的爱心。

以前江洛尼姑寺修路时，我曾向相熟的朋友化缘，每人十元。当我向一位相对来说算是富婆的女朋友伸手时，被断然拒绝，理由是对寺院没兴趣，也不信佛教。就是这位朋友，前段时间过生日时，要求我陪她去孤儿院看看并做些捐助。当时我很忙，没时间陪她。这次得知我要去孤儿院，她希望我能推迟到下周，她就有时间和我一起去。我没有等她，因为已经买好十七号离开西藏的火车票，也就是从孤儿院回来就要走了。今夜，在我写这篇日记时，朋友来我家，要了平措的电话和孤儿院的地址，说下周过去。

我很高兴，真的高兴，并不为她们要为孤儿院送多少东西捐多少钱，而是终于看到了她们的爱心，并准备把爱心付诸行动。

人总是会变的，爱心是这个世界潜在的能量，是每个人潜在的素质，只是表现的方式不同，被发现的时间不同。

发现爱心的时候，我的高兴里总会感动，感动中又增添了对这个现实社会的希望。

于是才有了这些幸福的孤儿们。每次看到他们，我都不由得从心底生出羡慕，并希望他们这种幸福能保持得久一些、更久一些，能持续整个童年、少年时期，直到他们成长到能走出孤儿院，独自谋生，以爱心和能力为社会服务，并能回到孤儿院，以自己成长后的收获来回报这个家、家中不断增加的新成员，为其他孤儿与需要帮助的人奉献爱心。

每一分钟看到每一个孩子的笑脸，我都想把这笑定格到永远。其实不想拍照的，这不是他们做秀，而是正常的生活状态。但是来之前梅子姐姐交代了，让我一定要带上相机，她远在广州，工作忙，身体原因这个高原不是每个人包括她说来就能来的。她一直想念孩子们，虽然寄来了钱、书籍、食品等，也能在网络视频上看到孩子们，但她还是想念，更想知道孩子们的真实状况。

于是我不得不频繁拿出相机，尤其在平措给孩子们讲故事的时候。看他们个个都那么投入，投入地讲，声情并茂；投入地听，高兴处齐声大笑，伤心时都悄悄抹起了眼泪。

他们之间聊天讲笑话时，都是用藏语。想起坐在一边的我听不懂，便纷纷以汉语为我翻译。一个笑话讲日喀则藏族干部宴请刚从内地来的汉族领导，指着席间的海鲜用不太流利的汉话说：“它们跟你们一样—刚从飞机上下来的。”另一个笑话讲两个同事分别是藏族人和汉族人，出差在外同住一个房间，藏族人脱鞋时汉族人问：“你是汗脚吗？”藏族人说：“不是汉脚，是藏脚。”

新来的边巴次仁很健谈，汉话也说得好，一直手舞足蹈、眉飞色舞、滔滔不绝地谈故事和笑话，惹得自己和孩子们都笑成一团，阿尼们和平措以及平措的姐姐忙完后都在一边听着看着，人人脸上皆是笑意。边巴次仁十六岁，加入这个新家庭已经两三个月了。卧室里有好几张奖状都是他的，是班里的三好学生和优秀干部。听平措说，今年夏天，边巴次仁的母亲病逝前，曾请求平措能在自己死后收留早已失去父亲的边巴次仁来孤儿院。平措在病塌前所做的承诺让那位母亲放心地微笑离世，聪明的边巴次仁因此没有中断学业。虽然他已经是初中二年级的学生，但是个头却比上小学三年级的米玛旦增矮多了。

同样聪明优秀的米玛旦增，今年的一场病让他帅气的脸上生起了白斑，好在现在比起夏天见到他时，不那么明显了，看起来还是那么精神而俊秀。他的懂事和礼貌，让他看起来像极有修养的绅士。

漂亮的拉姆，十八岁的姑娘，让我总是看不够。但她太害羞了，不像别的孩子，能够勇敢地站出来背诵唐诗和唱歌跳舞。她也是今年来的，才读初一，成绩一般，显然来之前是中断了学业的。不过能够再次获得读书的机会，也算是幸运。农牧区的藏族女孩子，像她这样年龄就结婚生子从此照顾一家老小操持家务的，不在少数。

小平措、仓木决、尼玛这三个最小的孩子都读小学二年级，我们刚到家，他们便一个接一个地站在平措面前背诵唐诗，是贺知章的《回乡偶书》：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个子稍高年龄稍大的尼玛背得最好，小平措和仓木决虽然更认真些，却是边想边背，有点吃力，发音也不太准，别的孩子都在一边悄悄地提醒。

晚上睡觉时，边巴次仁和米玛旦增搬起铺盖到平错房间去了，可能是因为我在，他们已经是大些的男孩子了。

我出去院子里上卫生间时，仓木决特意跑出来，帮我拉开灯后又跑回去了。

阿尼啦和平措的姐姐把孩子们第二天穿的衣服找出来，放在每张床的后面。平措最后抱着仓木决亲她的脸，然后道着晚安回房去了。

安静的一夜之后，第二天早上是八点钟起床的，因为是星期天，都不需要上学。仓木决起床后，把被子和毛毯拖到地上来叠，她人小个子矮，在床上叠被子是够不着的。看她叠得那么认真，又叠得那么整齐，只穿着袜子在地上跑来跑去的，我又是一阵感动。冬天了，孩子们都还没有棉拖鞋。

早饭前平措说去学校接一个孩子，三个大孩子也跟他去了。接回来的是达娃，本来她们初中三年级的学生星期天也不能回家的，但达娃给平措打电话，说想回家。回家，多么温馨的词语，尤其是对于痛失父母和家庭的孤儿。她高兴地回来了，又是幸福的一天，和兄弟姐妹们在一起，和阳光般的亲情友情在一起。

上午十点我们一起去了平措的茶馆，日喀则电视台有关于专家讲考试心理与考前准备的讲座，学校要求家长和学生必须要看的，还发了调查表，让学生和家长填写观后感。家长栏我写了一张，剩下的平措认真地照抄过去。学生栏只有边巴次仁写得最好，其他孩子是我教他们写的。

看完讲座我们一起去了班禅新宫德钦格桑颇章，孩子们照样围在平措周围，认真听他详细讲解宫殿中每一幅壁画、每一尊佛像、每一座佛塔。这种寓讲于教的方式，孩子们很容易接受并牢记。佛经故事中其实有很多是和入世的生活息息相关的，比如“四瑞图”讲的是和谐礼让，“修行图”讲的是如何降伏心性，“时轮图”讲的是天文历算，“轮回图”讲的是生死因果，作为出家人的平措，这方面是真正的专家，连我都对他的讲解佩服之至。

之后又去了夏鲁寺，照样是一座座殿堂一尊尊佛像一幅幅壁画仔细观摩，虽然孩子们仍有习惯性的顶礼膜拜的动作和虔诚信仰的神情，但这次，是以了解与理解为主。有段时间平措在接电话，边巴次仁几次要求我给他们讲解，他来翻译。孩子们真的像渴望汲取知识的海棉，那样的孜孜不倦，并有浓厚兴趣。

在路上平措开着车上的音响，是藏歌、佛歌、汉语和英语歌的大杂烩。但凡会唱的，平措和孩子们都会放声纵情歌唱。会说话就会唱歌，会走路就会跳舞的民族，他们的快乐就是这样简单。

空间不算小的越野车里挤着大小十来个人，我抱着仓木决坐在副驾驶位，每逢前方出现交警，仓木决和中后排挤坐的孩子赶紧弯腰低头缩到下面去，这动作可爱又老练，可见已经习惯了，每天被平措送去学校和放学接回家时，他们常常这样。

抱着仓木决的时候，才发现她的左耳是畸形的。可怜可爱的孩子，幸亏现在小，虽然总是那么爱美地拿着镜子照来照去，可能暂时还没意识到这个缺陷，脸上的笑颜没有一点阴影。可是为了她终归要长大，此时我的心里，先有阴影了。一天里她总是拉着我的手不放，坐在我腿上，依偎在我怀里，轻轻地捏我的脸，挠我的脖子，笑容几乎从来不离她那胖胖的红红的小脸。那种依恋，那种满足，那种快乐，让我怎么也舍不得离开她半分钟。

下午都呆在家里，午饭后先是在一起聊天，我摄像时让他们一个个到镜头前背诗、唱歌、跳舞，然后男孩子们去平措房间里在网上看儿童喜剧，平错陪尼玛和仓木决在院子里踢毽子，平措的姐姐陪大些的女孩子在阳光下梳洗她们乌黑的长发，阿尼们继续忙没完没了的家务活。我在房间里看书，看完后被尼玛拉出去踢毽子。

时光就这样看着我们的幸福和快乐悄悄走过。

第二个安静的夜晚过后，孩子们在天不亮的时候就被阿尼啦叫醒，睡眼惺忪着起床穿衣，叠完被子都出去了。客厅里开始了早晨的喧闹，期间有人悄悄地走进寝室，穿着蓝色校服，整齐、干净、清爽而精神。仓木决和尼玛掂起脚尖偷看另外两张床上还在睡着的脸，那是半夜前来住在这里的远方的客人。

客厅里重归安静之后，孩子们去学校了，阿尼啦继续新一天的工作。

我该走了。

孩子们，阿尼啦们，阿佳啦，平措，孤儿院，我的另一个家，明年再见！

阿尼啦嘎丹再次打来电话，再次要求我到江洛寺去，她不能来，因为仁波且正在寺院里讲经。中尼公路正在修，还不能通车，此行我去不了寺院了，虽然很想见仁波且。我再次对嘎丹说明确实不能去的情况，听着电话里她已经带着哭腔的笑声，我说：“明年再见吧，我明年四月份一来就去看你们。”她问：“现在是几月？”“十一月。”我说。“还有五个月啊。”听着嘎丹哭笑不得的声音，我也在数那些日子，一边数一边望向遥远的明年四月，是啊，还有五个月。

不管还有多久，只要还能再见。

我们等。

等明年再见。

　　　　　　　　　　　　　　　　　　　　　　　　　　　　　    　2010/11/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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