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方

    

       我的岳父一生都没离开过扁担。
      妻子是土家族，老家在湖南武陵山深处的一个小山村里。她小时家里很穷，为了活命，岳父用一根扁担挑了女儿和全部家当，在崎岖的山路上走了3天来到邻县的一个学堂，靠给伙房挑炭维持生计。解放初湘西剿匪时，岳父挑着担子为部队运送给养，足迹踏遍了澧水两岸的山山水水。 

我是北方人，故乡是一望无际的大平原，农村主要的运输工具是车，一般人家很少用扁担。所以，第一次到岳父家见人担着担子快步如飞的样子，我好羡慕。来后没几天就央求岳父带我上山砍柴，主要目的还是想感受一下挑担的滋味。

天不亮沿着门前的溪水溯流而上，3个多小时后，我们来到一处荒山脚下，很快就砍了2担棒棒柴。尽管我的那担比岳父要少，我还是担不起来，只好一减再减，等到我能挑起来迈步的时候，就只剩下比碗口粗不了多少的两捆了。岳父重新整好担子，挑了两大捆照样走得稳稳当当。傍晚到家，一放担子我就倒在床上，而岳父只是稍微喘了口气，就又担着箩筐去碾米了。  

  第一个孩子出生是在70年代初，那时湘西还没铁路。已近花甲的岳父不听家人的一再劝阻，用扁担挑了粳米、腊肉、糍粑和鸭蛋，先步行一天到县城，又乘汽车绕道长沙，再坐一夜火车才赶到我家。一见面老人就笑吟吟地说，一路上好几个人都相中了他的扁担，情愿出个好价钱买下。但岳父说，没有扁担我到女儿家还带不带口粮？当我吃力地帮他卸下担子时，才感受到老人千里迢迢用扁担挑来的，岂止只是自己的口粮！     

    后来湘西通铁路了，回家就方便多了，孩子们小的时候，我们每年春节都要回湘西老家过年。但从车站到家还有20里山路，中间还要乘船渡过澧水，因此岳父每次都带了扁担来接送。有一年因为刚下过雨，红土地黏得拔不出脚来。岳父就找来两个箩筐，外孙女和外孙一头一个，我和妻子背着行李跟在后面。当我们终于在天黑前赶到家里时，岳父的肩膀已磨出了血丝。     

    随着孩子们的长大，上学，我们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了，但每隔一段时间，岳父都会来看我们，每次还是用那根扁担担很多东西。我们说您年纪大了，而且现在什么都能买到，就别带东西了，老人说还是家里东西味道纯正。说的也是，就拿腊肉来说，虽然北方也能买到，但总不如自家养的猪杀了熏制的好吃。至于土家人特有的腊肠、血豆腐和粑粑，北方根本就没有。我们也把北方的小米、红枣、柿饼之类的让岳父挑了带回去。

   那年冬天岳父挑着担子去赶场，不慎摔坏了踝骨，从此再也没有站起来。弥留之际还一直盯着挂在板壁上的扁担——那根桑木扁担经过岁月的磨砺，颜色由黄白变成了浅浅的紫红，它伴随着岳父走过了大半生的岁月。自从岳父卧床，家里人都自觉地不去动那根扁担，生怕触动了老人脆弱的情感。甚至也没人去擦拭它，因为不忍心看到被肩膀磨出来的凹陷处。

     岳父离开我们20年了，如今，武陵山深处的那个土家族小山村，宽敞平整的水泥路就在村口，它更适合各种车辆的行驶。几乎家家都曾离不开的扁担，已逐渐失去了往日的辉煌。但历史是不能割断的，没有前辈用扁担挑出来的昨天，就没有用机械创造出来的今天。因此，直到现在，岳父的那根扁担还挂在老屋原来的地方，每次我回去，都会把它仔细地擦拭几遍，对着它沉思良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