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

家事

个人日记

树老了也会成精。
儿时印象里那棵跟小手指粗细的枣树，变的比碗口还粗，她的根系错综复杂，蔓延了祖宅的整个院落，随处拱起院子里的方砖，钻出新芽，院子里就有无数棵小枣树。

这是一棵小枣，不甜，肉厚，适合晒成干枣。母亲说，你拿镰刀把它们都割掉，于是就开始割那钻出的鹅黄嫩芽，隔几分钟母亲就嘟哝一句：有刺，小心扎手。

小时候院里还有不同品种的枣树，我们叫妈妈枣，也许是因为香甜，也许它果实的样子像极女人的乳房。枣子还青的时候，我们便爬到树上，或蹬着梯子爬到房檐上，摘了满兜的枣子，嘎吱嘎吱的嚼，家里没有枣树的小伙伴们，眼神里便开始透着艳羡，直到过了八月十五，枣子落了杆，天渐渐冷了，那艳羡的眼神才慢慢淡去。等到冬天，绿色的叶子落尽，还会有零零落落的风干的枣子挂在枝头，暗红，透着暖暖的阳光的味道。这一定是极好的，于是我们便找来竹竿，耐心的敲打，从地上捡起来，来不及洗，便匆匆放到嘴里。
          除了买菜，母亲不愿意让我出门。她说外面车多，危险。我出去一小时，她便要惦记一小时。于是我就不出门，看着她在院子里溜圈，十圈，二十圈，三十圈。这几乎成了她的全部工作，偶有蚊子落到她脸上，她用好的左手驱赶。她说蚊子精明，从不咬她坏了的右半部身体。她的右肢明显比左肢暗，一到傍晚右脚便肿胀的厉害，这是脑溢血后遗症。 中午吃过饭我们一起睡下，然后一起看中央1套的电视剧，下午母亲还是在院子里遛，十圈，二十圈，三十圈。她不用我给她拿便盆，她自己开锁大门，她一年多没出过门，却知道各种蔬菜的价格，知道煎饼4块，火烧猪肉的3块到3块5驴肉的5块6块。我觉得新奇，她非常得意。            
        父亲的手术还算成功，我们松了一口气。中年就是这样，每个人的必经阶段。  昨天姐姐来电话说石市的冰雹，大的下人。偶尔她和哥哥活动不对老头儿，老头儿便会吱吱闹。我在电话这头呵呵笑。      
        作为一个女人要和整个家庭做对，她好日子算完了。我懂的，希望其他女人，也都懂。我喜欢身边某个人的时候给他以尊敬，我讨厌身边某个人的时候从不争吵，拿她当空气里的二氧化碳，呵呵呵。
        其实吧中国民间的措辞对女人挺不公正的，比方结婚了男人还是小儿郎呢女人便成了娘字辈了。再比方外遇这档子事儿，女人有外遇叫养汉子男人有外遇叫搞破鞋，就这么无端的男人还是条汉子呢女人就成脚底下让人踩的一物件儿了。
        总提一些旧事，母亲说你奶奶其实是有细软的，你姑姑一死你表哥打电话给你爹我才知道三十多年前你爹把什么手镯脚镯都给了你姑姑，什么都没给你们留下。就这么气人一直隐瞒了我好几十年呢。我说咱不争啊，以咱的条件虽不宽裕买几件首饰的钱还是有的，你要明儿我就上街给你买去。母亲笑说不是钱的事，你奶奶呀那老太太古怪不把儿媳妇当人看，你大妈大老远从东北回来她嫌人家吃的多拿大棍子追着打，边打边骂：你吃的多拉的多屎橛子那么老粗！我盘腿坐在椅子上笑的差点儿摔下去。

8月31日，风

总是很早醒来。
孝即顺吧？我本心是不赞成父亲做腰椎手术的，一是年龄稍大一些，再就是有脑血栓后遗症，三是心脏跳的偏慢。月初我回来那一天，他是原本要去省三院住院的，后来打了退堂鼓。于是三哥说，最好的骨科是北医三院，我帮他联系北医三院的x教授吧，虽然现在科室细分后主攻神经方面的手术，但原来腰椎颈椎的手术他一直做。于是大上周五又和姐姐跑去北三医院。我觉得熟人总是说几句实话的，x教授说，片子是该做了，但鉴于他的这些情况，又能走很远，还是不要做吧，一般能走，就尽量别做。当然这最好本人来，然后做整体评估再做决定。这样，你们实在不放心，周一带老爷子再来。于是他开了条子，盖好手章，介绍骨科的q教授。
父亲是个胆小的人，又有一点轴又有一点自私，恰逢周末大姨家两个表姐来看他，他便问：你爹是七十四没的吧？我这手术要不能做，就要和你们再见了。姐姐很是生气，生气的时候就有点不择言：你见过有腰椎死人的吗？最多最坏的结果是坐轮椅！人老了都是这样，哪个子女管的最多，哪个子女在他们心里便不是好人。我们兄弟三个，姐姐常年侍候父母，有些事，不跟他们争吵两句，他们是不听的，比方母亲不爱吃菜，比方父亲的爱唠叨，如果姐姐不偶尔训他们几句，他们便会越发朝着自己的方向走，对身心都没有什么好处。姐姐实在生气了就说：你们不要不听话气我，把我气坏了，没人侍候你们，于是父母在她的吵闹下便都咧嘴笑。
周一来，却赶上q教授停诊，又急忙打电话，跑去老门诊楼，重新开了w教授的条子。终究还是决定做，我说要不就在北京做吧，父亲不愿意，于是又回了省三院。
周三的手术，周四下午拔掉了氧气导尿管止疼泵，周五晚上前半夜疼，后半夜咳嗽，周六姐姐让大夫加了止咳药。我打电话询问病情的时候背着母亲，然后告诉她一天比一天好，母亲总是数着父亲住院的日子，一天两天，我让她用手机学习从电话本里直接拨我电话转移她的注意力，她很兴奋，认真学，最后终于学会了，她在那屋，我在这屋，她大中午睡觉前就无数次拨我电话，然后喊：是我，别接！
早上四点，风从后窗钻进来，微凉。
9月1日    阴
        夜里起了风，枣子落了一地，我甚至在梦里都能听见枣子砸地的啪啪声，出产过剩已经使它们失去了原有的吸引力。
        姐姐打电话叮嘱我一定要和母亲住在一间房里，母亲却死也不肯，她说她的鼾声会打扰我睡眠。我便总在半夜醒来，悄悄的在她门口偷听，听到她均匀的鼾声，再回自己房里睡。每次家里有事，我都是留在家里的那一个，从不做主，听凭安排，这是从小养成的习惯。姐姐小时的话犹在耳畔：父母不在，我是老大。这些年，她一直履行着儿时的诺言，家里什么事都冲在前面，给我和哥哥做出表率，这也助长了我和哥哥的懒惰，凡事不过脑子，静等她的吩咐。我知道她这是一个费力不讨好的角色，父亲脾气古怪，一般我和哥哥都躲的远远的不吱声，只有她一个人在和他讲道理，父亲每每和她拍了桌子，她便含着泪笑笑，依然一如既往的照顾父母的饮食起居。
        我不只一百次有雇佣保姆的想法，姐姐身体并不是很好，又要忙父母又要忙工作我真怕有一天把她累倒。偶尔提起，遭到一致反对。父亲葛朗台的抬高嗓门嚎叫：那我们的工资，不都成了人家的吗？母亲也说不行：你以为还是旧社会，保姆会低眉顺眼儿听话啊？你大姨的保姆，家里有人的时候人家做一会儿事，家里没人什么都不做，到最后还不是不欢而散。还有谁谁的保姆，天天闹着要辞职，长了工资还要辞职，说做什么饭都要依着老人，那样的饭菜自己没法吃，弄到最后，变成了保姆想吃什么做什么。姐姐说：咱爹娘的过法，哪个保姆都受不了，还是我自己来吧。
        于是我便对姐姐生出更多的愧疚，急切的盼望孩子快点长大，急切的盼望退休，偷偷的在她女儿卡里打钱，以弥补我的远和没有时间照顾老人。
        狼青是特凶的犬种对主人却亲昵有加，半岁的乐乐时刻不离的跟着我，直到我厌烦了把他关在屋外。他高兴的时候追风，只要风一起，他便绕着院子撒欢。他跟我逗，捡拾我扔出去的枣子，拿利爪按住，叼在嘴里再送回来。他想讨好我的时候轻轻一跃，两个前爪轻搭在我胸前，我去抚他的头，他反过来伸出舌头舔我的手，白森森的牙齿极力往里收，怕无意伤到我。本来他是来接替老黑的岗位的，老黑也是一条狼青，眼里总是透着凶光，见到生人不出声扑上去就咬，之后开始狂吠。咬了好多人之后父亲不得已把她关在了笼子里。春节的时候她开始不思饮食，肋骨根根往外支着，她已经十五岁，超过了儿子的年龄，家人都以为她走到了生命的尽头。乐乐来了，她估计是觉得有了竞争，拼命的进食，不管好赖，不到半年，她变成了一个胖子。门口有一点动静，他们发出吓人的汪汪声，偶尔还夹杂的一声狼似的嚎叫。他们保留着狼的特性，即使向你摇尾巴的时候，尾巴也不像别的犬种欢快的翘起，而是耷拉着，高兴的时候连屁股一起摆动。母亲说，把老黑卖掉吧，父亲不愿意，说等她死后要葬掉。儿子见了老黑总是说：你千万得活着，有记载寿命最长的狗活了十七岁，你一定要打破世界记录。
9月2日  雨
        母亲每天看天气预报急切的盼望下雨，下雨了她不能遛弯又有点小郁闷。
        做为家里的独子我哥从小娇生惯养他在吃面条的时候我们在喝汤，他在喝牛奶的时候我们在吃稀饭。要说他不孝顺老人吧连我都不信，他会喂母亲饭吃会给母亲掐胳膊捏腿。他会拉着父亲一会儿上这儿两会儿上那儿寻医问药。吃喝赌是他的特长嫖不嫖没人知道我们也懒得关心。可他贪玩的程度令人发指，去年在母亲住院五天还处于半昏迷状态的时候他跑出病房和哥们儿打了一休牌，气得我姐一口气数落他半天差点喘不上气来。
        母亲说你哥真孝顺我呀跟你爹是差点儿事儿，你没来的时候你哥总给我买好吃的没空给我送饭就派别人给我送来，也不知道人家俩人岁数差那么多怎么那么透脾气，我是想啊他们就是投缘一定没什么事……我是觉得吧红颜蓝颜这词在网络里盛行在小说里也可以有，现实绝对凤毛麟角，要不关系退一步是普通朋友要不就得前进，你懂的。除非大家老的没了欲望一个变成黑木耳一个变成粗面条。我哥是那麟角也说不定，反正我要是老牛我专门吃嫩草。
        给姐姐打电话说父亲昨天做了彩超没发现新的血栓喷了雾化剂咳也好多了，今天第七天开始下地活动，悬着的心稍微舒缓，再过几天出院我便可以回家了，我偷偷的自私的想。
        也许人越老越希望证明自己的存在和存在的有意义。父母的方式便是在院子里没有铺方砖的一块十几平米见方的土里种菜。有十棵左右的萝卜十棵左右的胡萝卜，由于没有肥料，这几棵菜病怏怏的半死不活。没去医院的时候父亲就天天猫腰掘腚的给这几棵菜浇水，有时候我洗完菜的水啪往菜畦里一泼，父亲就气急败坏，拖拉着不利落的腿脚跑去扶正，边嘴里抱怨：你看你，不会慢慢倒吗，都给我弄倒了。其实他们的菜，在菜市场不会超过五块，说不定连两块都不值。虽然当时有点不屑，再倒水还是有一点小心，以免他的嗔怪。
        雨里有街上传来邦邦的声音，不如儿时的悦耳，是卖豆腐的放着录音，穿过街巷，渐渐远去。
9月4日       晴
    
    天蓝的像海。
        时间如沙漏。八六年的老座钟依然准时，到几点当当当敲几下，半点敲一下。母亲不听老座钟的滴答声，她凭借东厢房投在方砖上的阴影能准确的掌握时间。九六年我二十二岁参加工作的时候母亲五十五岁，我参加工作十八年母亲退修十八年。她端详着我给她拍的照片笑：这还差不多，你姐的水平太次，拍出的我像九十岁。
        老人对家的理解和我们不同，他们更依赖祖上留下来的这片庄基，如此若干次失去单位分房的机会，这在我们看来是多么没有眼光甚至愚蠢。去年天寒姐姐说都搬楼上去，拿几件换洗的衣服拿着你们的小存折咱就走。父亲不干，要姐姐把家里的床呀柜子呀一并找人拉到车库。他是找个理由不走罢了。没有办法，哥哥在给母亲检查完身体之后直接把她拉到楼上，父亲便在家坚守。人类可能总是这样，子女会一直把父母的家当作自己的家，而父母永远不会把儿女的家当自己的家，子女在父母的家里，可以横躺竖卧胡作非为，父母到了子女家却觉生分，处处小心随时留意万般不自在。
        手术第九天，一切向好的方向发展，都会好的。

9月6日    多云

        父亲出院了，母亲兴奋的不睡觉，用左手举一个小橡胶锤替父亲拍打。
        父亲仍是老样子，不断的抱怨着。躺在床上看到树上的鸟他大喊：快去，把它们轰走！在哥哥的搀扶下，他拎着一根大棍子，完全忘了医嘱：这死狗，专门挡我的路，看我不打死你！他抱怨姐姐：她在医院，一说起话来夸夸其谈旁若无人！他骂我哥：这傻子花那么多钱的车走那么颠簸的路什么都干不好！他在蹲屎的时候都唠叨：都好几天了，怎么没感觉呢？吃那么多东西哪去了？难道像马航一样失联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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