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浪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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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见一个多年不见的老同学，说起了许多久远的同窗往事， 模糊的记忆片段犹如风干了的叶子让湿布一抹，一片片地显出了鲜明的颜色。而由此赫然发见那覆盖着岁月积尘的某处， 竟早已被无情地噬成了无法修复的黑洞，心中，是何等的扼腕与无奈。其中，老同学提到学长某君的不幸，便让我至今唏嘘不已。
那是四十六年前的秋天，我刚好十四岁，考进了南方一所省重点中学读初一。进校没几天，我就见到学长了，事实上，在学校里没有人不认识他。他那时读高二，是学校的体育明星，100米跑步他在全校跑第一，在全市也是第一，是全国二级运动健将。中等的个头， 帅气而壮实，跑起来步频极快，要不是遗憾地长了一双平板脚被认为发展潜力不大，早就被选送省上训练了。那时候，每逢清晨全校长跑、做广播操，校体育队则另行训练， 穿清一色的校队运动服，跑在林荫校道上就像一条火红的绸带，看着叫人心生仰慕，那里面，学长当然是最受注目的一个。难得的是，学长不但跑步了得，据说学习成绩也非常出众，说他是我少年时代的偶像，真的一点也不过分。
学长本来不认识我这个小学弟，辈分差了几届嘛。第一次接触是一个特偶然的机会。那时候我刚进了学校黑板报出版组，而且是最小的一个，其他的大都是高中部美术书法的大哥哥高手。两块各有三十米长水泥混砖结构的黑板墙建得十分精美，黑板报就办得更出色。一周两节劳动课是出板报的时间，也是学校体育队集训的时间。有一次，我正踩在凳子上抄稿，听得背后有人说：“哇，厉害哦，小个子，写字又好又快！”于是回头看，原来说话的正是自己的偶像学长，他们在休息。许是太过惊喜，便脱口答道：“哪快得过你呀！”学长听了，往我身上拍了一下，哈哈地笑了笑说：“有前途！”接着，又跑步去了。 后来，旁边的大哥哥告诉我，学长是黑板报投稿的常客，我抄写的诗歌正是他用了笔名投的稿，一首讴歌青春的诗歌清新优美，燃烧着热血青年的激情，手稿上的字体遒劲有力，向右倾斜，像极了他百米冲刺的矫健跑姿。他奔跑在青草茵茵的田径场上，更驰骋在知识和理想的世界里。
就这样，以后我和他每在校园碰面都会打上个招呼，他也曾许多次来看我写板报，只要他站在身后，我就写得特别认真。
可惜学长的期许没有实现。不要说我没有前途，优秀如他，也没前途， 至少在当时是这样的。就在学长临近高考的时候，一切都变了，乱了，原先的黑板板变成了动辄把文字反过来书写再打交叉的大字报栏。学长家庭出身不怎么好，他沉寂了，没跑步了，他随着那条火红的绸带的消失渐渐离开了人们的视野。 在经历了一场史无前例的浩劫之后，我和他都回到了自己的“广阔天地”， 那荒唐的年头都这样，他也当农民去了。学校是全省范围招的生，我和他家乡离得很远，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了学长的一点消息。如果不是遇到了老同学，我直到这一刻也不知道学长早已死了，可悲的是，竟然是因为他会跑！
老同学说：“他离校回到家乡种田，种了两年吧。那天上午，他在田里插秧，突然下起雷暴雨， 雷响得吓人，一闪电就听见雷在头顶炸响。田里一百多号人全都拔腿拼命往村里跑。他也跑了，他会跑，他跑到了最前面，抛离了后面的人三四米远。可是，一记霹雳雷就打在他身上……稍微跑慢点没事……哎，就他当场被打死了……”
听着老同学满是叹息的叙述，我突然觉得，有些事不知道会反而更好。假如我不知道，我会在某些时候忽然在脑海里掠过他健步如飞的身影，也会在某些时候忽然联想起就对别人吹嘘一下学长当年跑步如何厉害，甚至会在某些时候揣测着这位当年的名校高才生后来的时来运转。没想到会这样。一个人在命运面前总是这么微弱。他跑得快，却没能跑出那个时代。恨哉悲哉，万感交集，我竟一时再说不出什么来。
倒是老同学最后说得耐人寻味。老同学说，老天爷对的时候更多，学长在天国会跑得更快， 跑在前头的他，一定得到了天帝的奖赏。听罢，我点头称是，在心里默默地用学长喜爱的字体 写了两个字：祝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