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因为它太过繁华、熙攘，反而衬出的夜色下喧闹后的落寞。就像无声电影，画面斑斓，但只消你别过头去，就只剩下一片无尽的虚空。这一夜，却似乎改变了。携友绕湖，抚塔唏嘘之余，忽想起有人提过在湖畔刚刚开了家书吧，便拾阶而上，踱至门前。扶疏的竹影中，确是个精妙的所在。“精”是说她精细雅致，看那小处的一草一木，一瓶一画，原本是最不经意的摆放，可换个地方，却总不如原本的顺眼。“妙”说的是妙手仁心，无论是小桥流水，还是灯盏香茗，都漾着股离俗世不远不近的禅意，透出主人的匠心。谈起主人，便有了许多传说。流传最广的一个版本是，一位年轻而颇受敬重的女教师，因病不得不放弃她心爱的学生和事业，却不经意提前实现了儿时的梦想，为喜欢书的人耘一片自留地。
这书榭该是属于爱书人的。长久以来，我一直认为爱书和读书是一个意思，现在则不大以为然。读书，或为知识或为学历，或为生计或为消遣，多少都脱不开实用的算计，而爱书则没有这些个条框的拘囿。你看，有人爱经史子集、汗牛充栋的排场，就有人偏把千辛万苦淘到的孤文善本束之高阁，密不示人；有人着迷于装帧、纸张、款识，甚至页边留白的大小，也有人只是爱那书页上若有若无淡淡的墨香。是啊，爱，什么时候需要过理由的。女主人仿佛很能猜透爱书者的心思，把书中喜闻乐见的那些放在触手可及的低处，方便茶余饭后信手翻来，而码在书墙顶端或是深藏于书房深处的，则是自己尤其钟意的几本，也许曾深夜摩挲，也许还夹着依稀泪痕，也许封冻过一帧帧往事，不愿想起又无法忘记，它们就那么安静的或竖，或躺，仿佛守望故人归来，或是等待有缘人不经意的邂逅、开启。 我倒宁愿自私地相信，这书吧专为我一人独设。或者说，里面有一个不大的空间，可以暂时属于我，用以寄寓一个旅居者疲累的身心。别笑我。我固然早不相信这世上会有什么心灵“诗意的栖居”，如有，那也不过是街灯下晦暗一隅里片刻的莞尔，或合欢花纷纷然之后的香气飘零，虽美丽，却不久长；我更已厌倦了无休止的找寻。找寻是年轻人的专利，只有他们还有多余的感情和生命可以尽情挥霍，还要踏过无数的面壁、破壁。而我，来路茫茫，人事沉沦；去途漫漫，渺无归期。我虽不再追赶什么，但知道稍作歇息仍要上路，懂得温暖的夜终究只是夜，而天明后，一切又将只若初见，周而复始。因此，当发现了这一处夜的暖房，我便鼓起勇气告诉自己，或许她可以是我的“半亩园”，可以“栽花种竹，悠然自得，足不履市井”，可以坚守。 然而我大约又错了。书榭里并不容易独处。慕名者、朝圣者、猎奇者、旁观者，总是三五成群，纷至沓来。或慷慨激昂、语调高亢，或吟诗作赋，曲水流觞，或谈笑鸿儒，淋漓酣畅，或云里雾里、语焉不详。而独捧书卷的我，则只能惶惶然如过客，在躲避熟人探问的目光间隙，继续在书山上游走，拾荒，偷闲。正自艾时，书榭里的姑娘飘然端来一碗热腾腾的馄饨，说是女主人特意的叮咛，猜大概是要精神充盈的同时肚皮也要充实之意罢。伴着的还有一本取名很美的书，《空谷幽兰》，讲一个外国人寻访当代中国隐士的故事。一面品尝美味的馄饨，一面随意翻了几页书，便会心地笑了。 其实，寻隐，又何必在山中；遁世，又何必出世间。“小隐隐于山，大隐隐于世”。在俗离俗，只看能否忘我忘物，出世入世，不过心中自有田园。或许，现时真正的隐者，正躲在书墙边，轩窗下，帷幔旁，暗暗笑我庸人自扰。好在有白乐天的《中隐》诗，可以聊以解嘲并自慰：大隐住朝市，小隐入丘樊。丘樊太冷落，朝市太嚣喧。不如作中隐，隐在留司官。似出复似处，非忙亦非闲。唯此中隐士，致身吉且安。呵呵，好了，不与世浊的中隐不知能否做得，为书榭，我只留下一个小小的心愿，那就是，希望这样美味的馄饨，可以一直有人有福吃到。虽然那个人未必是我。过了一年生命中骤然间的空闲，大把大把的可以奢侈挥霍的生命空闲。
于是在如水的梦中悠悠然然顾影自怜，寻找自己的今世前生。十指尖尖写满温柔，常常窒息在如潮包围的文字里。在自己的世界里呆得越久，离开人群也就越来越远。习惯了平静地独自享受寂寞和荒凉，可是人不可能长久地拥有同一种心情，也不可能真的能逃离俗世尘烟。再也无法拒绝面对现实。必须得告别偷来的时光了！回望这一年，好像了无痕迹，只有悠闲与惶然还在身后并未走远。不想换心情，宁愿窒息在自己的世界里，不忍剪去，匆匆即逝的时间从荒芜中生长出来的了悟，我已经在尘世间走得很虚弱很疲惫很不宁。禅者的当下，是抖落后的自在，我又怎肯重回怎肯重回？
深夜，抚摸着，告别我的茶我的书我的字我的画，与自己长到一起的往事依依，告别我寂寞世界里的亲切与不舍，它们将会长时间的落满灰尘，一如我的心灵又将落满尘垢，怎么去面对，接下来的日子？接受川流不息的琐事破碎我的平静？接受纷繁杂乱的噪音惊扰我思想的自由？怎么舍得，送走刚刚找回来的自己？我习惯了平静地享受寂寞和荒凉，却不能平静地接受自己，一个跌坐在门槛上的自己。谁能接受从隔离的时空中走出来的这样的一个满身陈灰的我？无法了悟师傅说的：不管你是处于怎样的辉煌还是怎样的低迷，放下就是为了拿起。那，流浪就是为了回归，也是同一个理儿么？那，我偷来的岂不是丢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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