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峰心寒

都说秋老虎厉害，还真是不假。太阳发疯一般用毒舌舔舐着地面，路旁的树叶垂头丧气地耷拉着，纹丝不动。树枝上的蝉哇哇地抱怨着，此起彼伏。地面仿佛蒸笼一般，炙烤的人昏昏欲睡。身上的汗还没等聚集，便已经被蒸发了，摸一摸黏渍渍得难受。摊贩们躲在太阳伞和树荫里，懒得叫卖。看一眼问价的人，或许是看出不是真心想买东西，回一句话屁股却丝毫没有挪动。赶集的人越来越稀疏，整个集市除了正在热播电视剧《渴望》的主题曲还在录音机里毫无知觉得自动播放，到处都安静了许多，一切都被闷热和烦燥笼罩着，仿佛都在期待一阵凉风来打破僵局。

这刚刚兴起的大集，真是给农村带来很多方便，需要什么到集市上走一圈就行了。老李心不在焉地走在大街上，那些货物一扫而过，他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一边走一边想着心事：怎么就通不过呢？问题究竟出在哪了？以前检查都很顺利呀，这次怎么就这么难呢？他走到卖锄头的摊位蹲下来。拿起一把看看，眉头一皱又放下了，心想：这比过去铁匠打的差远啦。现在生产的东西多是多了，可是比起过去质量真是天上地下啊。唉……

"哟，老李，好久没见啦，今天这太阳从哪边出来的？你怎么赶集来了？嫂子呢？"

老李正在看锄头，听到有人喊他，扭头搭话：“老张啊，你嫂子腰疼，让我来买把锄头。”

“走吧，我亲戚那就有，给你挑个好的。知道你看不上这个质量的。”

他们一起来到不远处另一个摊位上，让摊主从货车上找了一把锄头。付过钱，老张不容分说拉起老李：“老李你真有口福啊，你弟妹她们都出门走亲戚了，我刚买了点儿下酒菜，走吧，咱哥俩喝几杯去。”

老李无精打采的，一抬手刚想说话，老张连忙打了一个手势，“别说你还有事啊，你要还认我这个老弟，今天天大的事也先放下，陪我喝两杯，平时嫌她们事妈，这走了一个多星期，一个人在家又怪没劲儿的。回头我和你回去，嫂子要是说你我顶着，你那点破活，我给你帮忙去，行不？！”

两个人摆好了桌子，一盘花生米、一盘酱驴肉、一盘小菜，还有一瓶老白干。两个人一边喝一边聊，老张一沾酒就管不住自己这张嘴，上天入地，五湖四海一通胡侃。过了一会儿，他抬头看看老李，一皱眉头：“老李，今天你可是真不够意思啊，我一个人说了这半天了，你怎么像个闷葫芦啊？怎么瞅你这么没精神的样子？是遇到啥事了还是病了啊？”

“唉，我呀，这是心病，还不是工作上那点破事吗？咱们学校正普九嘛，你还不知道我们学校？以前都是一次性通过，可这次，乡里都看三回了，不是这里有问题，就是那里不到位，到现在也没通过验收。我能不急吗？天天琢磨怎么改进，老师们都跟着忙了几个月了，通过了，也好松口气啊。——对了，你们学校准备怎么样了？一定也够你忙的吧？你们学校向来比我们还晚。”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我们学校验收已经通过啦，我现在呀，心里凉水儿似的喽！”老张说完，狠狠喝了一口酒，斜了一眼一脸错愕毫不相信的老李。老李摆摆手，“不可能，我们还没通过呢，你们那条件，拿啥过关？”

“你看，你还不相信，就这次验收通过的。”

老李有些懵了，不相信吧，事实又在这摆着了

“那你快点给我说说，你们都怎么准备的，这次咋这么快就通过了？”

老张哼着小曲，端起酒杯嗞喽一声。

“行了，老弟，你就别卖关子啦，”老李抢下酒杯放在桌子上，“老哥都急得睡不着，你就快说吧。”

老张端起杯一抬手又喝一口酒，轻轻放下。

“这话呀，人家谁也不会告诉你，除了我，知道不？他们都怕你，可我不怕，因为你是我老哥。我问你，还记得咱们开会的时候领导咋说的吗？”

“要办好学校，要给孩子们创造最好的学习环境，不能让一个孩子失学，这个我们都很努力了啊，你知道我们学校的情况啊。”

“知道，这不用你说，若论学校你们那在咱们这一带那算最对得起学生的了，论能力，你也是最负责任的校长了。可是这次问题的关键点，不在这儿……”

“那在哪啊，快说啊。”

“就出在这个‘最好的环境’这儿啦。”

“什么意思？我还不太明白，我们的环境还不够好吗？”

老张端起酒杯押了一小口，“我问你，你们教室黑板上边的标语是谁写的？”

“我呀，我亲笔写的，我的字你知道啊！这么大的检查，当然我写了。都是新更换的。”

“我再问你，你们学校绿化用的花和树哪来的？”

“都是我们学校自己种的呀。”

“领导检查你们管饭没？”

“这个不是我没准备啊，我们刘老师饭菜都做好了，领导们说还得去下一个学校，说啥也没吃就走了啊。”

“你看看，你看看，我就知道，肯定你是这么办事的，这怎么能过关呢？”

“怎么不行？以前我们都是这样啊，都是顺利过关啊。”

“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一个领导有一个领导的风格，现在是新领导了，讲究新风尚。”

“那你说说，我听听，怎么个新风尚？”

“一个将军一个令，你得学会领会领导意图，老话说：‘干活不依东，累死也无功啊’。你呀看不出现在的形式和以前不一样了？那标语不能再写了，要去买，而且是找这个人买。”老张一边说着一边在桌子上写了一个名字。

“买多费钱啊，我写的比他们印刷的还好，别的不说，我对自己这大字还是有信心的。”提起自己的字，老李露出一股自豪。

“知道这人啥来历不？”

“不知道。”

“这是xx的表弟开的，他里边都有干股，你写得是不差，可人家差钱啊，如果让你过关了，下次谁还去那里买啊？还不都找你写呀？大家都不买，他们拿什么挣钱啊？绿化的花草也一样啊，就算你舍不得，也要去xx那里买一些，那可是xx的连襟的生意。最要命的是请领导吃饭哪能在学校做饭啊，得去县城xx饭店，都啥年代了，你还老一套，你看这回撞墙了吧？”

老李越听心里这气越大，“这学校是他们家的啊，这么糟蹋那得多少钱啊？”

“你看你，生那么大气干啥，又不是让你掏自己的腰包。”

“公家的就可以这么干？告他们去。”

“行了，你坐下吧，你告谁呀？你到现在还能坐在校长的位置上，还不是因为你当初的英雄称号？你没错谁敢动你？可那些都过去了，现在的年轻人越来越不把这些看在眼里了。别看他们人前对你笑呵呵的，背后不知道咋给你下绊儿呢。换个别人试试，早就找个理由把你退啦。我们这样的也没几年时间了，早就有人盯上我们的位置啦，这都是钱啊……”说着说着，老李的眼神黯淡下来。

“我再有五年就退休了，我怕啥？哪能由着他们这么干？”

老李刚站起来，老张一把拽住他：“坐下坐下，知道老牛为什么退了不？”

“不是说学校培养年轻人吗？让他在后边把关吗？”

“得了吧，你呀啥都不知道，整天就知道忙你那个学校，再这么下去，用不上半年，你也得培养年轻人去了。……老牛就是写了一封举报信，结果也不知道咋就落到局长xx手里了，没出一个月就被退了。”

老张一抬头，正对上老李怒火中烧的眼睛喷射这火一样的光芒，如果目光是刀子，老张大概已经粉身碎骨了。“老张啊，我们一辈子的的交情啊，一直以为很了解你，今天我怎么感觉不认识你了呢？”老张摇摇头，又喝了一口酒，“你别这么看着我，我也是没办法啊。前些天为这愁得吃不下睡不着，正好碰到一个县城干这个的亲戚，人家才告诉我的。我这也不过是鹦鹉学舌罢了。老李，看看周围，时代不同啦，再也不是我们那个时代啦……我知道你正为这事着急，今天碰上你，才故意告诉你的，就算碰不上，这几天也打算去你家一趟呢。你想想除了我，还有谁会告诉你这些？”老张叹了口气，“你知道吗？说着这些话，我这心……疼啊……可是，你看现在通过的几个学校，都是吐了血的，你要是还想干下去就得顺应时代。别忘了老领导已经退了，现在是人家说算。人家高兴了，你就过关了。就算不为你自己，也得替那些跟着你天天起早贪黑干活的老师想想啊，你算算账，现在你钱花的少吗？你要不这么做，还得一次一次折腾，何苦呢？比那样一点没省，还不如痛快点，都省心了。”

老李一边听一边开始喝闷酒。从老张家出来，骑车就奔了几所过关的学校。一个月后，老李的学校终于在第五次验收中过关了。

这天，老李从衣柜里拿出那套已经有些褪色，但板板正正、干干净净的军装，默默地看了很久，最后终于穿了起来。他看着镜子里，仿佛自己又站到了受奖台上，仿佛又看到了枪林弹雨里的硝烟。当初，自己谢绝了部队的挽留，一心要回到家乡，他觉得自己的根在这儿，他生在这儿，长在着儿，最终也要回到这儿。退伍后，他就成了村里的小学校长。从最初的几间破瓦房，雨天外边大雨、屋里小雨，到如今漂漂亮亮窗明几净、鸟语花香的校园，他把一辈子的心血放在了学校里。他沉浸在回忆中，脸上露出一丝笑意。再看镜子，虽然还是一身戎装，却如何也掩饰不住岁月的痕迹，绿色的军装已经洗得有些泛白，背也微微有些弯曲，两鬓斑白，头顶几乎成了不毛之地。仿佛昨天他还在唱着“东方红，太阳升”，突然间就不得不唱起了“最美不过夕阳红”。想到此处，他的笑容消失了，一份沉重挂在了脸上。他凝视良久，端端正正地将军帽带好，义无反顾地拿着两个信封和一个手电筒出了门。
     老李郑重其事地把一封信投进了邮筒，他看着邮筒，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他仿佛已经看到了那个期待着的未来。

“哟，李校长，哪阵风把您吹来啦？……您怎么把这身军装又穿上了？今天有什么大事吗？没听说哪里有什么会议啊？……哎——大白天的，您打个手电筒这是干嘛呀？”

“王局长啊，我今天是来申请提前退休的，身子骨越来越不好使了，脑子也跟不上时代了，还是自己退了吧，给人腾地方。你说我这手电筒啊，我不拿不行啊，你们这里太黑了，我怕摔着。”

老李把信使劲拍在办公桌上，转身拿着手电筒走了。微微有些弯曲的、绿色的背影越走越远，消失在楼道拐弯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