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峰心寒

一只小麻雀死了，在新楼的橱柜里。它摊在木板上，羽毛凌乱不堪，看样子已经有些时间了。我心里莫名地涌起一股悲哀，扭过头，一滴泪从眼里落到了心上。

闭上眼，我默默地想：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天气呢？是暴雨倾盆？骄阳似火？还是阴云密布？你，是在寻找一个避难所？是在觅食？还是飞得累了想歇歇脚？无意间，你闯进了这房子。在这空荡无人的房子里，或许你也为自己偶然的新发现有过兴奋的尖叫？是不是还用你好奇的眼睛审视了这里的一切？你也曾经从容地从灯罩飞到了橱柜，从南墙飞到北窗台上。但我知道，你是属于蓝天的精灵，自由飞翔是你毕生的心愿。这房子对于人类，是梦寐以求的，然而这对你来说只是一个个小小的、冰冷的水泥笼子。你稍作停留，发现这里并不适合自己，于是你想离开了。你到处飞，到处闯，来时的路已然迷失。你惊恐了，可越是急切越是到处撞壁。你找不到出口。当扇动的翅膀载着你一次次猛烈地撞到那透明又坚硬的玻璃上，你，痛彻心扉！你无力地站在窗台上，透过玻璃看着外面湛蓝的天空，洁白的云朵懒散地睡在风的摇篮里，你多么渴望再回到那里！耳边同伴的呼唤那么真切，而你却冲不出这份禁锢，自由再不能拥有。记得小时候，你的同伴被顽皮的男孩子捉来关进笼子里，放上食物和水，然而它却看都不看，闻也不闻，不久便绝食而死。你们是最不喜欢被囚禁的，若是一定要在自由与食物之间做一个选择，你们情愿付出生命的代价。可想而知，你在这个没有水也没有食物的囚室里，口舌生烟、饥肠辘辘，终于弱弱地躺在那里，却绝对不仅仅因为缺食少水失去自由，绝望，才让你心如死灰。也许此时你心中充满了悔恨，恨自己为什么如此大意，生生把自己送上了这条不归路！终于，你耗尽最后一丝力气闭上了眼睛？唉！可怜的小麻雀！

小时候我生活在农村，土地上打着滚长大。那里的一草一木都是我的天堂。春天挎着篮子去挖野菜，夏天在河边钓鱼、摔泥巴，秋天拾稻穗，背着大箩筐拾柴火，冬天滑冰车……道不尽的欢声笑语在记忆中回荡。

夏天是一年里最热闹的时候。每天清晨，不必定闹钟，那些麻雀、燕子、喜鹊便会在枝头不停地催促你起床，在这络绎不绝的欢歌软语中，谁还能赖得住呢？树上的知了和老娃娃（蝉的一种，我们家乡叫老娃娃）是夏日永不疲倦的歌者，从清晨唱到傍晚，从初夏唱到中秋。我们常常拿了很长的竹竿，在顶端用塑料袋和铁丝围成一个套子，专门在枝枝叶叶间和它们玩捉迷藏的游戏。树下和路边的野花野草间，到处有蜜蜂蝴蝶忙碌嬉戏的身影。散养的公鸡和母鸡们会寻一堆树荫下的沙土，充分享受沙浴的乐趣。花鸭和白鹅则悠闲地在池塘里畅游着，累了在岸边休息晒晒太阳，饿了池塘里有的是小鱼小虾。傍晚时分，主妇一声声的呼唤，它们便不紧不慢地跩着步子踱回家。夜晚最热闹的要数青蛙了，尤其雨后，此起彼伏的蛙鸣，仿佛最雄壮的交响乐，让你充分体会夏夜的乐趣。当然，农村生活从来少不了苍蝇、蚊子、老鼠、壁虎、猫……那时，癞蛤蟆也极多的。除了那些公害，癞蛤蟆我也是喜欢的。而我最讨厌的则是那肉呼呼、冷冰冰、无处不在的——虫子。

说起这个有些气短，一个农村的孩子竟然怕虫子，总让人觉得有些好笑。记得母亲说过，小时候带着我去地里，最吓人的不是田鼠懒蛤蟆，不是吸人血的水蛭，也不是突然窜出来的蛇，而是我的叫声。坐在垄沟里自己玩耍的我，总会冷不丁便发出一声可以刺破蓝天的尖叫。母亲便丢下手里的活，赶紧跑过来，一边抱起惊慌中乱蹦乱跳的我，一边为我清除眼前的虫子。田里的虫子何其多也，每当这个时候母亲总会长长叹一口气：“唉——你说你，一个虫子手一捏脚一踩它就死了，你怕它干啥？说你胆小，看到长虫都没见你这么一惊一乍过，成天拿着蛤蟆玩；说你胆大，一个虫子把你吓成这样。你呀，将来好好念书吧，考出去了就坐办公室，要不然一个庄稼人哪有不跟虫子打交道的？”

我从来不曾想过自己为什么要学习，或许只是性格使然吧。一个听话的孩子，老师说让好好写作业就不敢偷懒，让好好听讲就不敢东张西望。自从走进小学一直到参加工作，除了学习还是学习，家里——学校，学校——家里，是我不变的路线。父母亲常说的话就是“去写作业吧”，“好好上学”，“只要你好好学，就是砸锅卖铁也供你”……

如今我离开了土地，离开了生我养我的农村，在一堆堆钢筋水泥格子里穿梭。泥土的芳香变成了汽车尾气，摇曳的野花野草变成了水泥板，一条条人工精心栽种的绿化带在路边矫揉造作地迎来送往。我的生活里真的如母亲所言，没有了那满地爬的虫子，可是也没有了翩翩起舞的蝴蝶，更没有了那雄壮的交响乐和大合唱，偶尔听到几声，又是那么单薄，那么孤独，那么伤悲。
    人生这条路，回首之间，一路的脚印是那么清晰，是我拼尽全力一步一步踩出来的。此时我却发现，这并不是我喜欢的，我所喜欢的是记忆里那片田地，那个村庄，即使是那么令人生厌的虫子，如今想来也有了几分可爱。虫子是蝴蝶的童年，没有丑陋的它们，哪里会有翩翩起舞、五彩缤纷的蝴蝶啊！我，多么怀念我童年的村庄啊！只是我再也回不去了，不必说这里有我的孩子，有我的工作，即便每次回娘家——那个生我养我的地方，也都会看到它一年一年翻天覆地的变化：一望无际的田野已经被钢筋水泥蚕食得不成样子；曾经整天游戏钓鱼的池塘如今也是奄奄一息；童年的秋千再也无处栓绑；我所熟悉的那一个个撑起一片天空的中年，已成了伛偻着身子白发苍苍的老者。

啊，可怜的小麻雀，你误打误撞闯进了这所房子，它囚禁了你的自由，终结了你的生命。我呢？我却是用多年的努力离开了童年的村庄，走进了这座囚城。我的小麻雀——可怜的孩子，你是不是在最后弥留的时光里，仍然哀哀地念着：“妈妈，我想回家！”然而，我和我童年的村庄呢？又该默念着什么走完今后的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