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过无痕

                                              ——贺铸

1

    怎么会不喜欢绿颜色？

    绿颜色是少年心中一个最绮丽的梦。

    春日迟迟，芳草萋萋。少年读词，读到贺铸《绿罗裙东风柳陌长》，一见倾心。年龄且浅，对词的深挚幽微尚不能理解得透彻入味。可是词意却是能明白的。尤其喜欢最末一句“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恋人分离已久，可思、可念，而不可即，可是却清楚记得分别时你身穿绿罗裙的倩影，如此鲜洁、醒目，这绿色的身影已定格成记忆中无法磨灭的标识。漂泊生涯，每见芳草绿荫，就会产生一种特殊的亲切感，仿佛那茵茵碧草，就是你身着绿罗裙的可爱身影。春天的芳草，处处都有，一如你，时时可见。对一个人的眷恋究竟有多深？对一个人的思念究竟有多浓？每见芳草，必思绿裙。芳草无边，而，情思无垠……阳光那么艳，映照得草叶翠薄通透，也映照得女孩的脸潋滟欲滴。一句词反复吟哦，心中，惆怅而又甜蜜。而那绿罗裙，早已成为梦中霓彩华裳。

    熄灯之后，被子里偷读《飘》。循规蹈矩、勤奋老实的模范女生心中，一点儿也不喜欢贤淑高雅、宽容博爱的媚兰。她疯狂爱上的是美丽叛逆、果敢坚毅的斯嘉丽。“她穿一件新做的绿花布衣裳，长长的裙子在裙箍上波翻浪涌般地飘垂着，配上她父亲新近从亚特兰大给她带来的绿色山羊皮便鞋，显得分外相称……”她的那双笑意盈盈的绿色眼睛永远是“骚动的”、“任性的”、“生意盎然的”。“她的举止是由她母亲的谆谆训诫和嬷嬷的严厉管教强加给她的，但她的眼睛属于她自己。”……小说很长，一晚晚她挑灯奋战，比读专业书勤奋百倍。眼睛疲倦至极，闭上眼，思嘉的绿眼睛在黑暗中闪闪发光，思嘉的绿裙子在面前飘飘荡荡。无意中听说，潭城影院要上映由《飘》改编的电影《随风而逝》，时间是周四下午。她要上课。可是她不管，一定要去看。她是疯了！和喻哥一道，从来规矩老实的两个女孩，竟然逃了课，去看电影。整整两个小时，丝毫没有想逃课受罚的后果，眼前只有那绿裙子的坚毅身影，耳边只有那永不妥协的声音 “Tomorrow is a nother day! 苍白惨绿的少年，心中似乎萌生了一些连自己都不熟悉的东西，关乎人生，关乎选择，关乎叛逆，关乎坚持……
 

 

3

可是，怎么敢随便穿绿颜色？

这是一种由青色加黄色得到的颜色。冷色调。对皮肤的要求很高。若肤色黑黄，穿上绿色，只会使脸色显得蜡黄而无光泽。若肤色太白，在绿色映衬之下又显苍白而无精神。最好是肤色白皙而气质娴静的女子，瘦而且高。有一定生活阅历。有一定人生积淀。穿上绿色，青葱秀美，温婉简净。

可是心心念念要一件绿衣裳，她哪里会管那么多呢。

第一件绿衣服，是自己终于能自主买衣服的时候的首选。一件绿色休闲便服，式样简单。小西装领。收腰。长度过臀。再无任何式样与装饰。可是那颜色，葱绿葱绿的，清凉，而又醒目。妈妈给她一条浅黄色长裤搭配。穿出去，柳绿配鹅黄，光是颜色搭配，已十足一个春天。而彼时的她，那么年轻。皮肤白白，眼睛亮亮。身穿绿衫子，真如一株碧玉妆成的新柳，又如一杆鲜洁笔挺的青葱，怎么着，都是青春，怎么看，都逼眼。

参加工作了，仍是一张娃娃脸。和她的学生，站在一块，看不出师生的明显区别。心里没有底气。特别想要成熟，想装老成。（也只是年轻时稚气的想法呀，一个人成不成熟与面孔和衣着有什么关系呢。）可是，当时不明白。拼命收敛笑容。开始留长发，穿高跟鞋。还有，西装。特意去当地有名的裁缝那里，定制西服套装。居然选了墨绿色带隐形竖条纹的。选最中规中矩的式样，驳领，稍收腰，三粒扣。同质同料长裤。一穿上，同事乐了：“看背影，至少四十岁。可以叫你大婶了。”而她要的就是这种老成，故意板着脸孔，可是心里喜滋滋地穿了去上课，然而她的学生对她说：“老师，你下课穿运动衫打球的样子好看多了。”墨绿色的西服终究没有穿多少次，这种颜色，本不适合她。而她在讲台上却慢慢成熟，不用借助深色的西装，一样底气十足。而她无论穿什么衣服，她的学生一样神情专注、用心听课。

4

此后，许多年。她没有绿色的衣服。似乎，慢慢忘记了“绿罗裙”，也忘记了“斯嘉丽”。烟熏火燎的日子里，摸爬滚打的挣扎中，岁月忽已晚啊。

走在商场里，五彩缤纷的色泽中，偶尔瞥见鲜绿的一抹。停步。比比。镜中不再光洁嫩白的脸，怎么也衬不出那份鲜亮。叹口气，放回原处。任导购小姐百般劝说，头也不回离开。她早已不是单凭别人夸赞几句就头脑发晕的年龄了。

直到遇到它：墨绿。她始又爱上绿颜色。深深的绿意，不断叠加、渲染，逐渐加重、变浓，直至颜色发乌，却又不似黑般暗沉，它散发冷冷的光泽。也不像新绿那般张扬。随和，却不平庸，沉静、却不喑哑。这似乎是一种切合中年心境的颜色。不温不火，不疾不徐。质拙、素朴。笃定、温润。遇见墨绿，是什么感觉？是一口幽深的水井，深不见底，可是井里面有双会说话的眼睛，闪闪发光；是遭遇盛夏蓊郁森林中投下的那片阴影，山风袭来，树影随风起舞，沁凉、清澈；是古老小巷中一枚残缺断砖上的青苔，在干燥的午后散发出生冷的清香，苍凉、悠远。

挑一件墨绿色的连衣裙，针织质地，柔软妥帖。膝上五厘米长度，斯文大方。墨绿色泽，稳重质朴。没有别的装饰，单就腰间一条水晶腰链，轻轻一系，勾勒玲珑腰线。配一双褐色的流苏短靴。她感觉自己是从森林里走出来的精灵女王，带着镇静而又充满智慧的气息，从容地生动着。

选一件墨绿色的套头毛衣。镶纯白的衬衫领。粗针，棒织。摸上去有凹凸的肌理。是老祖母式复古的风情，穿上它，在惬意的春日午后，沏一杯茶，捧一卷书，仿佛回到中世纪寂寥的古堡。而那时，岁月悠长，时光静谧……

   要一件墨绿色的长裙。丽江拥挤密集的店铺中，多少民俗风味的衣裙。大红。大紫。鲜绿。明黄。藏青。靛蓝。印花。绣花。盘扣。开衩。紧身。大摆。眼，纷繁。耳，喧嚣。心，缭乱。可是，不停步。非得要，找一条墨绿裙子。深深的绿。幽幽的绿。冷冷的绿。高腰，系带。极大的摆。张开，是一轮巨大的荷叶。而那幽碧的裙面上，如假包换，真的绣的是一朵朵粉红硕大的荷花呀。微微的粉，羞怯地开。（她想起一句词：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她一眼看见，就已知道：它是她的。毫无悬念。毫不犹豫。墨绿圆裙，配上玫红小衫，红色绣花鞋。衣着缤纷，而肌肤胜雪。走在熙来攘往的人流中，与这座变异的古城一样，喧哗，热闹，绮丽。可是，没有人知道，她内心的苍凉。其实，红与绿，都是寂寞的颜色。只因那份鲜艳，而让人，漠然。
  

5

     春天乍来，她忽然心血来潮。要去布市场，寻一段心仪的布，做一条温柔的裙。布匹真多呀，玲珑满目，五彩缤纷。棉布，碎花的，条纹的，柔软，温暖。做家居服，多么舒服；一匹丝绸，简直就是一幅画。水墨丹青，浓墨泼洒，摸上去，触感清凉。做旗袍，怎不风情万种？蕾丝，手工的，机织的，精美，浪漫。要是选一段纯白的蕾丝布，做一件掐腰小衫，保准又美又俏……一个个摊位看过去，看花了，看痴了，看傻了。心里的欲望一个劲儿膨胀：我要买这段，我要买那段，我要做花衣裳，我要做旗袍，我要做长裙子……磨蹭来，磨蹭去，末了，捧回家一段雪纺布，绿色的，摸在手上，凉凉的，垂感极好。就是它了，我的绿罗裙。急急地送到裁缝那，巴巴地算着日子等。等啊等啊，裙子终于做好了，兴冲冲接回家。只等春天快快昌盛，好穿那条柳丝儿一样柔软婀娜的裙子。

    四月暮春，熏风送暖，绿肥红瘦。她换下厚重外套，小心翼翼套上绿色长裙，白色短衫，白色皮鞋，长发放下来，心情明媚得如同窗外艳阳，哼着小曲要上班儿去呀。临出门，忍不住，对着他嚷：“看，我的新裙子！”转一个圈问，“怎么样？”他挑起眉扫一眼，慢条斯理说：“好看。绿配白，结结实实一棵大白菜！”“啊呀呀，真正气煞我也。不解风情、不懂审美的家伙，懒得理你，我上班去，哼！”

 犹记绿罗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