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过无痕

 
    女子若有些男子的品格，便会有一种结结实实的美。喜欢略带中性气质的女子。这种中性气质，不是说她不能穿高跟鞋或小礼服裙。中性气质，代表一种内心格局。一种力量所在。

                       ——安妮宝贝

童年。她是乡间茁壮结实的孩子。成天和小男孩们玩在一起，个性也像小男孩。爬树捉蝉，下塘捉虾，技艺高超。俨然孩子头。跟在她身后的小男孩，常常佩服得五体投地。疯跑疯玩。心思单纯。一头浓密漆黑的头发，胡乱扎成马尾，往往因为奔跑，而歪斜凌乱。脸上常有汗迹及用脏手擦汗而留下的污痕。黑色瞳仁，眼神灵活。酷爱奔跑。动作矫健。似山间小鹿。

父亲是村里的能人。他少年丧父，家贫。母弱。弟妹众多。只身一人，尝尽人世间种种艰难，于漂泊流离中，也逐渐坚韧成长，及其回乡，成家，娶妻，生子。有担当，肯负责。孝母亲，恤弟妹，爱妻儿。个性爽快明朗。为人极热情慷慨。村镇里弄，无不交口称赞。小小的她，从父亲处，知悉的男性气质的初步印象，即为坚韧、努力、果敢、担当、爽朗。而她一样从父亲身上继承了倔强、骄傲、认真的品性。

渐渐长大，入学。学习，游戏，从不肯落于人后。迟到一次，被老师轻描淡写数落几句，自此，日日校门刚启，教室门仍紧闭，小小孩童已立于门外，静静等候老师的到来。一年级学期末，考个第四名。老师表扬稿中有名字，及上台领奖，没有她的奖品（薄薄田字格本子一个）。大窘。跑至女厕痛哭一场，眼睛红红，暗暗发誓，下次一定要得到那田字格本子。从二年级开始，小学校年年领奖台上有她的身影，站在最前排，捧着田字格本子，露着两粒大虎牙，骄傲地笑。

十三四岁，当别的女孩开始迷恋琼瑶阿姨的儿女情长时，她躲在被窝里狂看武侠小说，初中三年，以借作业给别人抄、帮别人做笔记，软硬兼施、死缠硬磨等种种手段，搜罗到了金庸、古龙、梁羽生的绝大部分武侠著作，大看特看，且练就了一双能辨别真伪的火眼金睛，掉了书皮的武侠小说，只翻一两页，就知道这是旁门左道之流，还是真正的高手之作，绝不会上当受骗，本领着呢。更令人骄傲的是，各门功课继续保持在年级前三，因为争强胜的个性，决不允许自己落在那几个“自命不凡”的男生之后。那时候，做得最多的梦是：自己已化身成了叱咤风云的古代女侠，骑骏马，佩利刃。身手矫健，眼神凌厉。嫉恶如仇，除暴安良。行走江湖，好不惬意呀！后来，她看电影，看到林青霞演的东方不败。深深钦佩导演的慧眼识珠。林青霞容貌秀丽温婉，堪称女神。可是她一看“东方不败”的眼睛，就知道导演找对人了。林青霞的眼神里，那股凛冽、锐利，多么，多么，若男。而相反，看叶童反串的“许仙”，无论化妆多么逼真，剧情多么缠绵，她总是无法触动。那分明是两个女子的对垒。叶童，她的眼神，她的气场，她的一举手一投足，就是，女的！

侠女梦做多了，女性意识苏醒得似乎特别晚。当同龄的女孩弱柳扶风、情思缱绻之际，那孩子，留着郭富城式的男孩头，永远T恤牛仔，永远快人快语。又或者，身着运动衫，在球场上挥汗如雨，混在一大群男孩当中，旁人确实难以分辨其性别。汗酸味倒是有，可哪有女人味呢？

参加工作以后，也想做一回窈窕淑女，足不出户不可能，父母辛苦栽培，不去闯荡江湖养活自己，对不起家人；可笑不露齿，行不动风总可以做到吧，于是穿起了高跟鞋，穿起了裙子，留起了长发，不开口不走路，标准淑女一个，可一张嘴，伶牙俐齿，声音清脆；开怀大笑起来，不但声音洪亮，还要露出全部牙齿；一迈步，大步流星、健步如飞；常常运动，因此胃口很好，她盛第二碗饭时，总有同席的人瞠目结舌；又因为个子比较高，就算依偎在别人身旁，也丝毫没有小鸟之感；再加上性子直率，心里藏不住话，想讲就讲，该笑就笑，能哭则哭，唉，哪里还有纤纤淑女的模样？同事感叹，这样子不温柔，不娇弱，没有女人味，要找优质男友只怕很难。可她似乎运气不错，男友举止文雅，为人真诚，做事踏实，旁人大跌眼镜，她也曾傻傻问他：不温柔，不文静，不细腻，不体贴，为什么会选择我呢？“我就是喜欢你的爽朗、热情，不矫揉造作呀！”好！士为知己者死，女也可以为知己者嫁，就是他了！直至今日，他对她的评价仍然是——心肠好，性子烈，脾气大。

为人之师。在学生眼里，她的形象一直也是与温文尔雅无关的，他们用的是诸如“风风火火”、“雷厉风行”，“猛”“气场大”“女汉子”之类刚性的形容词。更有趣的是，现任学生这样形容：如果说小学老师给我们的感觉是“和风细雨”的话，那么我们初中的新老师就是“疾风骤雨”了，她若生气，暴风雨就要来啦！！！呜呼，彻底无语！

年轻时崇拜偶像，她喜欢杨澜。因为她的干练、大气、坚强，和独立，不依附男人。杨澜说：女人不要想依附一个男人，在这个社会里，没有谁一定要没有理由的呵护谁。女人如何依附了一个男人，她就没有自己的思想，离开了任何一个男人，你都要活得很好，你也会活得很好。她深以为是。所以，有困难有委屈，她总是咬紧牙关，不诉说，不求助。最无助最伤痛的时候，暗夜里躲在被子里哭，而人前，绝不愿露一丝一毫的怯懦和脆弱。即便是结婚以后，她亦保持着独立的个性与习惯。有自己的空间和原则，不妥协，不粘附。她的倔强和任性常常让他咬牙切齿：这女子，倔得很。

后来读到杜拉斯。深深为这个女子的刚硬折服。年轻时貌美如花、才华横溢，性格激烈。年老时依然我行我素、特立独行，惊世骇俗。不管你是谁，认可就是认可，不认可，无所谓，态度决绝。她的人生信条便是“我为了我”。掩卷唏嘘。这样的女子，是要有多么强大的内心，才能与这个世界所有的清规戒律、循规蹈矩、衣冠楚楚为敌。孤绝。坚硬。独活。她终于明白，若男的女子，不是说她不能穿高跟鞋或小礼服裙。只是在她身上有一种中性气质，那是一种内心格局，强大独立。那是一种力量所在，无所畏惧。

一路走来，这个女子性格明亮飒爽，干脆热烈。缺乏女子应有的温婉柔和。她讨厌一切的似是而非、拖泥带水、矫揉造作。并不是女权主义者，也不是性别角色错位。她只是希望自己结结实实地活着。如蓬勃开放的夏花。热烈烈。泼辣辣。工作时，用心尽力，认真勤勉，独当一面；生活中，相夫教子，踏实平淡，偶有闲趣。可以是尽责的严师，亦能是时尚的辣妈。穿上长裙，有妖娆绰约的妩媚。换下套装，亦不乏说走就走的果敢。一手柴米油盐，一手风花雪月。平淡着。美丽着。努力着。快乐着。她不愿用“女汉子”来形容，这个词太过粗鲁与单薄。她愿意形容她们＂若男＂，或者＂铿锵玫瑰＂：目光笃定。内心果敢。脚步从容。永远清醒地知道自己要什么。做什么。为什么。生活如此粗粝坚硬。她选择以同样的硬度抗衡。如果流泪，不能解决问题，那么，她，还是选择咬牙面对，同时，面带微笑。

天冷了，她换上黑色皮装，戴上红色贝雷帽，脚蹬过膝长靴，背上双肩包，昂首挺胸，大步流星。走在路上，她的背影这样挺拔，这样飒爽。而她的长发，在风中飘成一面旗帜，猎猎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