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过无痕

汉字，多么美。许多字，语感如此强烈。它有声韵、有画面、有色泽、有温度、有质感。有时候，看到一个词，莫名就会喜欢。比如，微凉，薄荷，缱绻，读到它们，我总觉得，唇舌间如有甘泉漫过，沁甜。如同，邂逅斑驳墙角的青苔，幽绿。又如，遭遇盛夏林间的风，清凉；比如，暖，它总是与棉被的柔软触感和厨房雾气蒸腾的热度联系在一起的；比如，“初”， 我从不觉得它只是一个字，它分明就是一段深邃的故事、一幅美丽的图画，缓缓读出它的发音“ch—u”，就会有“天地初开”时天崩地裂、元气淋漓、混沌乍变清明的惊喜。就会想起 “芙蓉初发”时的清雅端丽、秀美绝伦；就会想起“清露晨流，新桐初引”的纯洁明亮、晶莹剔透；又比如，有段时间，我特别喜欢“氤氲”这个词，写出它，如同画出山间缭绕的雾，它是绿色的。如同闻嗅栀子盛放时的香，它是甜蜜的。如同感受爱人胸膛包裹时的气息，它是温热的；再比如，我还多么喜欢一个词语，“风烟俱净”，在我心中，它何止是一首隽永的诗，一阕婉约的词。它简直就是一种繁华落尽之后始见真醇的禅悟，或者，历尽世事之后通达睿智的哲学。

而现在，这个清冷的冬夜里，我手握钢笔，在素白的纸上，一笔一画清晰写下这个词语：“明亮”。我的眼前，顿时，光芒涌现。那是来自日月的光辉，照亮漆黑潮湿的夜。那是来自火炬的温暖，照亮冰冷幽暗的心。那些冬天里我所讨厌的阴冷、黏滞、含糊、暧昧和阴鸷，在它的面前，终于，无所遁形，仓皇而逃。明晃晃的光芒之后，我感受到：温暖、明朗、新鲜、饱满、灿烂、干燥和爽澈。

2

是多么喜欢明亮的天气。没有阴冷湿滞的雨，一下就是三两天，到处都是潮乎乎的，仿佛人头上都能生出绿苔来。没有暗藏杀机的风，一刀一刀，割在脸上，生痛。没有含糊暧昧的灰色苍穹，铁青着脸，低沉笼罩，让人的心，如铅，也，沉沉坠着。只是，响晴。只有，灿白闪烁的光。让世界，明晃晃的，纤毫毕现。瓦蓝的天，柔白的云，清新干净的空气，阳光倾城。每一处，每一个角落，都透着日光的香，透着阳光的暖。照得人的心也是亮堂堂的、坦荡荡的。走在街上，无端，想要，跳跃。或者，纵声，歌唱。

我喜欢屋子里有明亮的光线。我的房间，需有敞亮的窗，好让晨光透进来，照在我粉蓝的墙纸上，那一朵朵淡蓝的小花便会忽然活过来一般，在墙上翩然起舞。我的阳台，需有大片明净的玻璃。黄昏，我坐在藤椅上，等待大束大束橘色的暖阳，偷偷溜进来，照在我悉心种下的每一株草上，它们绿油油纤长的叶子在余晖里，就会镀染上金属的光泽，熠熠，透明。而我的身影，浸在煦暖的阳光里，一样会变成橘色。夜里，我拒绝昏暗模糊的灯光。我的灯一定要擦拭得一尘不染，素白的光线散发开来，我的书房，亮如白昼。而我，微笑坐下去，掀开一本书来，墨黑的字迹，勾画了了。它们，也如灯光一般，散发光芒，如此耀眼。

我喜欢明亮的色泽。红，白，蓝，绿。鲜润，饱满，生动。穿在身上，可以衬托出一个人性子里最爽朗热情的部分，那是，尚未老去的青春。我喜欢看一个人恣肆地笑，那般明亮的笑容，眉眼舒展，痛快淋漓。不是掩饰，绝非表演，没有强颜，只为爱与美，只因快乐和喜悦，发自内心，真实自然。我喜欢明亮的感情。一直坚信一句话：真正的爱，一定相连着喜悦、笃实、明朗、饱满。真正的爱不可能使对方痛苦，也不会使自己痛苦。我所理解的爱情，就是喜欢，包容，忠贞，陪伴。不粘滞，不拖沓。不苟且。不阴暗。它也没有那么复杂。喜欢就是喜欢，讨厌就是讨厌，爱了就爱了，恨了就恨了。哪有那么多纠葛和暧昧，哪有那么多泛滥和欺骗……

3

明亮，总是与“晨曦”“朝阳”和“孩童的眼睛”之类事物联系在一起。是的，“太阳只会照亮成年人的眼睛，但却会通过眼睛照进孩子的心灵”，世间，最明亮的眼睛，莫过于孩童的眼睛。总是，忍不住要去凝视一双婴儿的眼睛。那瞳仁，不是黑色。而是，幽蓝幽蓝，晶莹剔透。那么干净，那么无邪，仿佛可以映出世间所有的污浊，跟这样的眼神对视，人就好像被清泉洗涤过一般，周身清澈纯净。还有，那些端坐在你面前的少年，他们有乌黑的发、明净的额和青春蓬勃的笑，以及，炯炯的、纯洁明亮的眼。望着他们，你总会有一种油然而生的紧迫和压力，在这样干净的眼中，你要注入怎样的内容，才能让这眼神，一直，如此，明亮、清澈。我总是生怕，生怕，不知什么时候，猝不及防地，这些孩子，会，渐渐丢失了他们明亮的眼神。为此，我一直，小心翼翼，全力呵护。

走在路上，打量身边匆匆而过的人。无论他们怎么精心打扮、用力掩饰，看起来多么年轻。可是，我知道的，岁月已经在他们的身上烙下了深刻而无情的印痕：面容疲惫，表情僵硬。尤其那双眼睛，已变得混浊、黯淡、冷漠。我的心总会禁不住悲哀起来。是的，谁也敌不过时间，谁也斗不过沧桑。外貌可以修饰，眼神却无法伪装。心若蒙尘，眼神又怎么可能明澈如泉？如果一个成人，历经沧桑之后，还能在心底永远住着一个孩子，目光清亮，笑容清澈，那该是多么幸运的事！

看到一张沈从文的照片，那双眼睛，干干净净，清清亮亮，刹那，惊鸿。是了，是了。这才是湘西厚朴的土地上熏陶出的乡下淳朴的孩子。这才是描摹出鲜活翠翠和魅力边城的才华横溢的文学宗师，这才是历经一切坎坷、辛酸、耻辱、不公之后，仍然保持一颗干净清洁灵魂的赤子之心。有人说，沈先生晚年像个孩子，喜欢放声大笑，笑容明亮。只有看破一切世事、心底明净无任何渣子的人才会这样吧。我知道，他，没有老，也不会老去，“复归于婴儿”，他的一生，都像一个孩子，纯粹、干净、透明。他的心，永远明亮。
 

4

看王开岭的散文，对他描述的一个细节，印象深刻。蛰居在巴黎乡间小木屋内埋首写作的福楼拜写信给女友：“我拼命工作，天天洗澡，不接待来访，不看报纸，按时看日出……”王开岭极力推崇的是“按时看日出”的习惯。他说按时看日出，是生命健康与积极性情的一个标志，更是精神明亮的标志！它不仅代表了一种生存姿态，更昭示了一种热爱生活的理念，一种生命哲学和精神美学。而我，对“精神明亮”这个词，一见倾心。看到它，我的眼前总会有许多画面，许多身影。我会想起“摇曳着曙光那枝温暖漂亮的笔杆，用孩子的笔体写下：‘相信未来’”的诗人食指；我会想起“星斗其文、赤子其人”的沈从文那双干净明亮的的眼；我会想起一生只关心四件事情“天上的神明和晨星，地上的艺术和儿童”一派天真透明的丰子恺；我会想起“回首向来萧索处，也无风雨也无晴”被林语堂称之为“无可救药的乐天派”的苏东坡。我也会想起在硝烟还未散尽的废墟堆里种下鲜花的人们，在阴暗潮湿的囚牢里抬头仰望星空的人们，在贫瘠破败的茅屋内发奋读书的人们；在尔虞我诈繁华纷扰的场所没有变得尖酸刻薄而是渐趋温和厚道的人们……精神明亮，那是一个人，在这世间，最为神圣珍贵的存在。

做一个精神明亮的人吧，热爱自然，热爱晨曦，热爱光明。热爱世界一切明媚美好的所在。做一个精神明亮的人吧，在艰难的生活面前，在严酷的现实面前，遍尝辛酸，饱受摧残，可是伤过、哭过、痛过之后，百转千回，初衷不改。依然葆有那颗“生活虐我千百遍，我待生活如初恋”的热烈饱满的心！做一个精神明亮的人吧，摒弃成人世界的浑沌、呆板、萎靡、黯淡，恢复孩子般的天真、生动、自然、童心未泯。“让灵魂从婴儿做起，像童年那样，咬着笔杆，对世界报以纯真、好奇和汹涌的爱意……”

你会发现，原来，世界如此明亮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