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过无痕

流年（四）

1

 什么时候，又什么时候，心

             才能真正懂得

    这时间的距离；山河的年岁；

             昨天的静，钟声

             昨天的人

             怎样又在今天里画下一道影

                                                  ——林徽因《无题》

校园里的银杏树落光了最后一片叶子，光秃秃的树枝在寒风中颤抖。所有秋日里的繁盛灿烂，终成，一片荒芜；院子里的茶花，开出满树花朵，天气愈冷，愈是嫣红。也许她的坚强，正是季节的赐予；江岸的芦花，莽莽苍苍，随风摇曳，起伏之间，已白成一片寒江雪；教学楼西墙的日影，还只下午五点，便已草草收场。纵使留恋那些许的温暖，可是，时光的催促，不允许它过多停留……是的，是的。已是深冬。一年又尽。一日，一日，生活在钢筋水泥的丛林，忙碌在朝七晚六的重复，似乎对时光的流失，疏于留意，逐趋麻木。可是，为什么又会对季节物候的变化如此敏感：上班路上，放学途中，学校园圃，住宅小院，那些新萌的草，那些次第的花，那些流转的风，那些舒卷的云，那些清晨的露，那些隔夜的霜，时时告诉我：寒暑,易节。草长、草衰。叶荣，叶枯。花开，花谢。日升、日落。无不提醒我：流光，匆匆。真快！ 2014，结束了。2015，到来了。

2

我和岁月彼此消费

            账目基本清楚

                    ——李琦《这就是时光》

公公摔伤，腿骨骨折，疼痛难忍，需要手术。突然发现，躺在病床上的他，这样憔悴苍老。老公、小叔、弟媳和我，轮番奔波在医院和单位之间，忙碌，疲惫；妈妈来电话，说风湿越来越严重，关节肿痛，用药增加，行动迟缓，诸多不便。放下电话，眼泪便忍不住流下来，心里这么难过：他们，他们都老了呀！岁月多么冷酷，它就像一把无情的刻刀，改变了他们的模样，家里的老人慢慢变得憔悴、脆弱、多病，看着他们渐渐老去，心里涌起的只是酸楚、痛惜和无奈；孩子深夜打电话来，诉说考试来临，学习压力很大，紧张难耐，无法入眠。悉心开导、叮咛，一番苦口婆心之后，孩子打开心结，渐渐睡去。而电话这头的我，却再也无法入眠；晨起梳头，第一次，发现头顶一根晶晶白发，大骇，惊慌失措拔下，慨叹良久。无法平静。之后，发现第二根，第三根……叫他帮忙剪去，两个人，表情平静，是的，岁月忽已晚，只能习惯。

初老的日子似乎来临。赫然发现，上有老，下有小，肩上的担子愈来愈沉重。中年危机，呼啸而来。该怎么办？自然规律，无法逃避，别无他法，只有面对。人生的历程便是如此，幼年天真，青年迷茫，中年负重，老年放下。该要承担的总要承担。那么，咬紧牙关，挺起脊背，将这些压力牢牢扛起，于父母长辈，更多细心的照顾与关怀；于孩子，更多悉心的引领与呵护。扶起老的，牵起小的，如同背负整个世界，一步一顿，艰难前行。

3

所谓付出，也非常简单

 汗水里的盐、泪水里的苦

            还有笑容里的花朵
                                                 ——李琦《这就是时光》

看到教室门口的班牌，总是有些恍惚，很多次错将441看成411。同样的楼层，同样的教室，同样稚嫩的面孔，怎么会不混淆呢？教室里总结的时候，偶尔也会口误说成411。这个时候，孩子们便会善意地提醒：441班。哦，是的，411班早已毕业，现在的班是441班。只改动了一个数字，却有了30个班级的跨度。上一届，已经毕业，这一届，接踵而来。那么，你还记得211、311，或者，更早一点的班级吗？我早已记不清带的第一届学生的班牌，可是，我记得的是年复一年的操劳：三尺讲台，方寸之间，磨短了粉笔，擦秃了板搽，说哑了嗓子，看花了眼睛，也，染白了头发。在这教室里，孩子们，一个一个走进，青涩稚气；一个一个走出，高大青春。外人看来，变化的只是外形。可是有谁知道，一年，三年，要有怎样呕心沥血的教育，怎样殚精竭虑的付出，才能让他们的精神、心智也与外貌一同成长，一起成熟。

教师节的早上、中午，办公桌上总会出现洁白芬芳的花朵，那是我喜欢的百合，上一届的，上上一届的，这一届的，知道我喜好的孩子们，捧着一束束带露的花，来感激他们的老师。总是会欣然收下。因为，一个老师的所有辛苦付出，就在这洁白的祝福里，得到全部的慰藉。

这一年，工作环境日益复杂，工作任务日益繁重；这一年，也曾有不堪重负的憋屈、困顿、倦乏和委屈；这一年，早已不谈教育的理想和热望；这一年，似乎也渐渐丧失对工作的崇敬和热忱。可是，还在坚持，认真、努力，完成所有分内的工作，还是，真诚、公平、慈善，对待每一个经我手的孩子。责任，已是血脉里流淌的部分，不可更改，无法丢失。

4

            欢愉在于细小，

它只占据心灵一角；

它形成于季节和风，

是一颗青青的小草，

是一朵无名的小花，

 让芬芳在微风中轻飘。

                                         ——洛娜·克罗泽《欢愉在于细小》

岁末，中午，办公室小憩。电话铃响。早已储存却从未响起过的号码，惊喜，亲切。跟想像中一样温暖深沉的声音，问问孩子，问问老人，谈谈家事，聊聊近况。从未见过，却如此熟稔。相隔遥远，却仿佛咫尺。多么奇妙的感觉。无情岁月，有情遇见。人世间一些相逢，竟是如此温暖妥贴。慈爱如父，温厚如兄，又，睿智如师，坦荡如友。忐忑时，迷惘时，焦虑时，无助时，三言两语，劝导，点拨，慰藉，牵挂，这种难能可贵的际遇和恩赐，教人如何不感动欢喜？放下电话，心头喜悦饱胀，而室外,暖阳灿灿生光。是的，这是深冬，可是，温暖如春。

总是会被这样一些小小的细节打动，而对生活充满感激。平凡如你我，庸常的生活，稀缺惊心动魄、轰轰烈烈，也少有刻骨铭心、跌宕起伏。可是，总有些细小的欢愉，让人念念不忘：那清新晨光中带露开放的洁白花朵，那暮色温柔时炫目流丽的一抹嫣红，那漆黑暗夜里低回深沉的一首曲子，那午后偶读蕴含草木清香的一篇文字，那冷冽寒冬里温暖寻常的数声叮咛，那疲惫归来时香气氤氲的几盆热菜；那春天的花，夏天的风，那秋来的雁，冬日的雪；那人，那诗，那歌，那书，那游走的时光，细小而沉默，平淡而美好，因了它们，日子摇曳生姿。我要做的，只不过是在匆匆流逝的岁月中，随时，收集，整理，窖藏，等待年暮的时候，重新，开封，闻嗅，那愈老愈醇的芬芳。

5

             自由上路

                                                                          追寻爱与理想的波希米亚

                                                                           永远年轻

                                                                          永远热泪盈眶

                                                               ——杰克·凯鲁亚克《在路上》

燕栖楼知道我爱旅游，借我一本《国家地理杂志》——中国最美的地方排行榜。翻看杂志，图片，文字，如诗，如画，如梦境。那些无法企及的美，令人心头，有几近窒息的疼痛，甚至，想要流泪。那种感觉，如此强烈，如同：318国道上纵情驰骋时感觉到的风的呼啸，尖利，凛冽；如同海拔5000多米的央迈勇雪山上艰难攀登时心的狂跳，剧烈，奔突；如同泸沽湖边静等暮色降临时的意识的沉醉，空濛、迷茫……天地有大美，乍然邂逅，令人惊动。可是，内心分明却无知无觉，无法诉诸语言，无法描摹真切，它们，只能，只能被心灵，记录。

这一年，我依旧在路上。婺源的古朴，酒仙湖的秀美，川藏线的壮阔，青藏高原的辽远，稻城的丰美，亚丁的纯净，大理的恬静，丽江的绚烂，泸沽湖的遗世独立，它们，一一途径我的生命。可是，走得越远，却豁然发现，世界如巨幅油画，在你眼前，渐次铺展，浓墨重彩，缤纷明艳。而满目风尘、饱览盛景之后，你的内心，却如国画写意，水墨清浅，云淡风轻。人在旅途，不断成长，不断修行，直至跟随它趋向即将抵达的终止，灵魂和风景，生活与旅程，终究，水乳交融，浑然难分。

6

时间与水

      漫无目的地流出

    进入我的意识

                                          ——斯泰因·思泰纳尔《时间与水》

去杨梅洲，拍船。古老渡口，寂寥静谧。夕阳余晖，温柔映照。舴艋小舟，狭窄轻巧，三五聚集，搁浅停泊。全是木制的小船，岁月久远，时间和水流的侵蚀，使木质早已变得晦暗发黑，偶有细小漏洞，渔人将小船扛上岸来，补漏修缮，漆上桐油，日光下曝晒。复又下水。日复一日，船身的木块，色泽不一，深浅斑驳，桐油的味道，却总是，辛辣刺鼻。日光下，看那些苍老的船，总会想到：时光，岁月，沧桑，航行，归属。可是，内心并不伤感，这些归泊小舟，自有一种安详静谧的力量，如同，生命本身的开始和终结，自然而然，无所畏惧。

这一年，喜欢拿起相机，行走在这座城市旧城区的街巷里弄，拍下那些颓败的街，斑驳的墙，和，面目凝重的人们。尤其喜欢拍那些看来陈旧的建筑和器物。那些被时间抚摸过的伤痕里，充满意味。但，它们从不倾诉。时间对人的意义，远远大过时间对物的意义。可是，当人，在时间的洪流里逐渐消逝殆尽的时候，物，亘古长存。越久远，越有价值。那么，究竟，什么才是永恒呢？

7

就像那些人中间的一个，我会

           谨慎而丰富地

           活在我生命里的每一个时刻

                                                  ——博尔赫斯《此刻》

读《哭泣的尼采》，记住一句话：成为你自己的存在。我是怎样的存在？首先我当然是一个社会意义的存在。是公民，是老师，是女儿，是妻子，是母亲。为人之师，传道授业教书解惑是职责，自当孜孜不倦，兢兢业业；为人之子，侍奉父母孝顺长辈是义务，自当嘘寒问暖，关怀备至；为人之母，率先垂范以身作则是担当，自当身教言传，引领呵护；为人之妻，相夫教子持家育儿是本分。自当温柔娴淑、端庄纯良。然后，除去老师妈妈女儿妻子诸多身份，我只是一个人，一个自由、本真、坦荡的灵魂。爱这迷离的世间，爱着纷繁的生活，爱这人世的悲欢，爱这清朗的自然。高兴时笑，难过时哭。敢爱，敢恨。不虚伪，不矫饰。不扭曲，不颓废。那颗自我的心，自然，通达，纯粹。年复一年，依然，透明，真实，干净。

有一个诗人说，今日的得总会变成明日的失，今日的补赎也挽不回昨日的错误，今日朦胧的幸福也将会变成明日朦胧的忧伤。何必那么感慨？何必那么较真？是的，即使在时间面前，一切终将逝去，一切，无能无力。可是我自己知道，无论如何，我总是认真和努力地生活过了。没有什么遗憾。逝去的每一日都有它存在的意义。当下的每一日，都是最美好的所在。生活中的许多，无论是快乐或是痛苦，都将成为过往，经历时拥有时我们去感受，去体悟，去享受，然后，静静地看着它们离去。无怨，亦，无悔。

8

             生命，其实到最后总能成诗

             在滂沱的雨后

             我的心灵将更加洁净

                                                        ——席慕蓉《雨后》

日复一日，朝七晚六。上班，备课，上课，批改作业，教育学生，处理无数学生问题。学生不同，可是学生的问题却永远相同。下班回家，洗衣，做饭，打扫，整理。日子不同，可是日子的节奏也永远相同。一日，仿佛便是一生，单调，枯燥，重复。年华逝水，无止无休。我，就这样平凡琐碎地活着。欢欣有之，烦恼有之，成长有之，衰退有之，也会，在柴米油盐之中渐渐疲乏，在奔波挣扎之后慢慢麻木，在晨昏变幻之际慢慢老去。可是，我依然坚信，总有一些东西，还会打动你；总有一些情怀，还会感染你；有时只是一首诗，我们就能找回对世界的初恋。这一年，一次偶然的机会，从好友处得知《为你读诗》的微信公众号。添加之后，每晚十点，夜阑人静，一支曲子，一首诗歌，还有那些浑厚的、低沉的、柔软的、沧桑的、清亮的声音，陪伴着我，温暖着夜。于是，每一个夜里，倾听一个声音，为我读诗，成为一种仪式，那是烟火生活中灵魂的慰藉和心灵的安顿。好吧，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把每一个日子，过成一首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