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过无痕

清，从水，青声。我喜欢这个字。以水之澄澈透明，加草木之青葱碧绿，调和成“纯洁、干净、明晰、安静、单纯、公正、高尚”之境地。无论哪个字与其搭配，都有一种洁净的质地。

我喜欢一个女子，是清秀的。她，不必有绝美的五官，不必有骄人的身材。可是，眉眼清爽，目光澄澈，肤色明净，笑容温婉。穿着打扮，得体大方。举手投足，斯文端庄。也许你见她，从不会有惊为天人的震动，更不会有神魂颠倒的迷醉。可是，无论男女，与之相处，如，沐春风，浴新雨。浑身，舒服，妥贴。

我喜欢一种口味，是清淡的。去乡下，婆婆带着去采艾叶，满满一竹篮，翠绿欲滴。回得家来，看她手脚麻利，清洗、切碎、焯水、挤压，沥去苦汁，拌上面粉，小火炸成薄薄小饼。咬一口，艾草独特的味道，草木清香，略带苦涩。回味悠长；又上山去采蕨菜，大把大把，肥硕鲜嫩。带回来，不用放任何肉类，只大火素炒，出锅时加入绿绿蒜叶，色泽清新，口感清淡。老少皆宜。

楼下的王奶奶，送来一盘手工制作的老面馒头。奶黄，蓬松，饱满。晚餐，就只煮一锅清汤，一人一只大馒头。掰开来，粉质细腻，口感松软。慢慢嚼，没有任何添加，只是面粉最单纯的质朴味道，甘甜不腻，醇香不稠。三个人，吃得多么香。孩子禁不住感叹：原来“真正”的馒头这么好吃啊！

大道至简，大味亦必淡。寻常日子里，总是忙，可是一有时间，还是喜欢，煮一锅粥。五谷，杂粮，以足够的时间，煮出粮食原有的醇香。煲一锅汤，大火，煮沸，文火，慢熬。用足够的耐心，煲出食材本色的芬芳。渐渐喜欢上了这种口味，少油，少盐，少调料。渐渐连辣椒都吃得少了。生活，也日益清淡了。不打牌，不泡吧。不求名，不逐利。每天只上课，打球，看书，跑步。周一至周五，朝七晚五，认真做事。一到周末，急急奔赴郊田之外，爬山涉水，看草赏花。日子简单，作息规律，口味清淡，如此甚好。

我喜欢一种节操，是清白的。故乡的山，青。故乡的水，清。山清水秀的土地上，长眠着我的两位亲人。爷爷和伯父。爷爷是一个极其遥远而模糊的名字。可是在父辈的描述中，他的形象确凿而清晰。年轻英俊的、仕途春风得意的、耿直刚烈的爷爷，因别人的恶意中伤，而蒙受不白之冤。士可杀，不可辱。为证明自己的清白，选择了一种最决绝的方式，以死明志。“伏清白以死直兮，固前圣之所厚。”那一年，奶奶31岁，大伯12岁，父亲9岁，小姑尚在襁褓之中。

我的伯父，终其一生，做一个小小村官。70年代到90年代末，三十多年在岗，他把它当成最神圣的事业。一辈子，殚精竭虑，手足胼胝。他，忙碌一生，辛劳一生，拮据一生。可是至患癌症去世前，他在村支书这个岗位上，为全村人解纠纷、谋福利、修公路、通水渠……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最后拿出来的遗物，是一本村里的账簿，几十年的收入支出、账户余额，历历分明，毫厘不差。最后剩下的钱，悉数转交下任……伯父，家族排行“孝”字辈，祖父为他取名“仕”，没人把他当成是个“官”，他却用自己的洁白心胸和清廉情操完美诠释了“仕”的真正含义。

不要人夸好颜色，只留清气在人间。我的先辈告诉我，天地之间，生而为人，唯节操应清白干净、一尘不染。为人如此，为民、为官、为商、为师，皆要以清白之心，存浩然之气。

我喜欢一种生活，是清简的。曾经也是热血沸腾的女子，曾经也有喧哗热闹的日子。好像只是一刹那间，岁月忽然就老了，生活忽然就清浅了。年华似水，逝水年华。在清明简净的日子里，那女子，渐渐淡了沸腾的热血心性。渐渐忘了曾经的鲜衣怒马。只为了他，也为了她。洗净铅华，返璞归真，重回她最初的模样：白衣胜雪，眉目清澈，不施粉黛。守着一个家，一个温良淳厚的男人，一个活泼伶俐的孩子，把那素朴清淡的日子，细水长流过下去……就像此刻，仲春的午后，天终于暖起来，换上棉质的长裙。煲一锅汤。读一本书。朝南的阳台上，清风习习。她种的花，那一株兰，墨色花朵，再次开放。房间里，香气氤氲。而她，坐下去，低眉颔首，轻抚那些花瓣，轻嗅那些芬芳，一颗心，如此素白。亦，如此清宁。

我喜欢一种气象，是清明的。譬如，这个刚刚过去的节气。“万物生长此时，皆清洁而明净。是谓清明。”祭奠缅怀，慎终追远，这是一个悲怆的日子。同时，放歌踏青，追逐春天，这又是一个轻盈的日子。从未有这样一个节日，像清明这样意蕴深厚而复杂。也许它所昭示的便是最清朗的自然法则：逝去，怀念；新生，憧憬；传承，更迭。有所哀思的日子，同时充溢一股天真丰盛的气氛。天清气朗。鸟鸣山幽。林野之间，草木葳蕤，绿意葱茏。间以大树大树繁花。枳花雪白。桐花粉紫。小径旁，野花缤纷，星星点点......天亦清明。山亦清明。水亦清明。心亦清明。

我喜欢一种意境，是清朗的。闲读《枕草子》，看那个清淡自然的女子，记下的种种琐屑细微的体会：有趣的山、岭、原、渡、渊、宅；诸多令人愉悦事、令人依恋事、高贵事、感动事、得意事、心旷神怡事、扫兴事、难为情事、倦怠事；可憎恶者、可恨者、可爱着、可厌者。种种；各种草木、鸟类、昆虫、牛、马、花、树、季节。记下春天的曙光、宫中饲养的猫、贺茂祭的习俗、月夜空牛车、菖蒲艾草的香气、清秀的男子、美丽的衣饰……没有实际生活应用的，没有功利用途的，与柴米油盐关系不大的，种种微小事物，在她的笔下，都是“很有意思的”、“饶有情趣的”。这些文字，质朴清朗，天真洁净，最重要的，她的记录，不为取悦别人，只写给自己看。
    读诗，最爱的仍是王维和陶渊明。“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那些句子，清朗，闲寂。简单，明快。恬静，淡泊。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尘世里，诸多烦闷纷扰。有时候，索性抽离，沉溺于这来自时间深处以对世间万物的审美和理解建立起来的深沉而轻盈的世界。内心安详。

举凡文字、绘画、照片，种种审美意象，喜欢的，总是清寂、疏朗、留白的作品。水墨清雅，悠然有古意。少即是多，言简义丰，意尽韵长。为人处事，也渐渐变成这种风格，不粘滞，不稠腻，不强求，不纠结，顺其自然。若苍苍翠微，回首无怨；如云在青天，鸟飞无痕……   

怀良辰以孤往，或植杖而耘耔。登东皋以舒啸，临清流而赋诗。聊乘化以归尽，乐夫天命复奚疑！呜呼，多么清澈的日子，它不独是陶老先生的日子，它亦是你的，也是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