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过无痕

    “况味俱寥落”，况味？ 这个词，不是应该和初秋清澈的晨光中，屋角新绽的那朵蓝色洁净的牵牛花联系在一起的么。或者，与天边一抹微云、雾里远山、隔夜的清霜、一朵寂寂明艳的陌上花产生关联。兴许，也是由暮色里归泊小桨的欸乃声、暮色中古刹钟声、劲风里摇落的那一枝梧叶和无意中翻到的那几句发黄的诗行所引发的刹那感慨？

又，寒冷冬夜里，屋内光线暗淡，只那一只小炉发出殷殷红光，炉上温着的小酒壶内，热热的酒气，氤氲，而炉内炭火，哔啵，你因为知道，已然有约的人正在风雪载途的路上急急赶来，而心生期待。频频探首，窗外张望，茫茫的雪地里并无任何行迹，可是，寒梅的清香，却不期而来……

或许，还是,深夜醒来，世界熟睡，独你拥衾清醒。而帘外滴答的雨声，声声，直至天明。

要不就是，静夜里独坐的林语堂先生点着的那一支香烟，烟头白灰之下露出红光，那一股熏熟的温香，暗夜里格外分明。

……

    它，确乎只在深秋、初冬、清晨、薄暮的时分滋生。怎么看也难以与此时有关：这温暖的四月，窗外粉色的蔷薇正在枝头摇曳，而橘柚甜蜜的芬芳，一阵接一阵透过窗纱袭来的时刻，你怎么会突然想起这个词呢？

其实你知道，并不是突然，你总是想起它，在一些时刻，一些与春天有关的日子里。

是在去爬山的时候么？

你去爬山。仲春的山，所有的缤纷俱已沉淀，取而代之的是单一色泽。茂密深浓的绿。深深浅浅，层层叠叠，铺天盖地。那些明媚鲜妍的花事，也渐趋沉静。山间，只剩林木蓊郁，植被葳蕤。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凝望苍翠，你似乎明白，所有的盛开，最终都要结束；而曾经的鼎盛，不过是一场短暂的梦境。多变少，浓变淡，繁复走向简单，喧闹终归平静，岂止是自然和季节的规律？一场繁华的春梦醒来，即算怅然若失，而你，是否终于能够接受，并坦然微笑着，继续行走在幽寂的山径上呢。

抑或是在听到遥远的山谷里，传来的那声渺远的鸟鸣时，你片刻之间的怔忡？那鸣声这样熟悉，是稼轩先生听到的鹧鸪声么？江晚正余愁,山深闻鹧鸪。生前身后，兴亡盛衰，纵心心念念，也已是白发频生、廉颇老矣。此情此景，情何以堪？或者是义山先生听到的春莺啼叫吧？“春日在天涯，天涯日又斜。莺啼如有泪，为湿最高花。”一往情深，却遥不可及，满腹辛酸，又，无人知悉。或许它声声呼唤的不过是 “不如归去”，“不如归去”，只是，天涯岂是无归期，争奈归期未可期，心若没有安顿，我们又可以归向哪里……你胡思乱想些什么呢，走吧走吧，沿着窄窄的山路，逶迤而上。偶尔为路旁一丛盛放的山百合驻足，它们，洁白，芬芳，自开自落。从不需要观众，可是依然美得这样骄傲。这座山，这么大，而整座山，只有你和你的同伴，彼此的脚步声和呼吸声，清晰可闻。你突然觉得，春山空旷，林间幽寂。万物生长，人世幽微。一种情绪，悄然滋生。不是孤独，并非悲伤。可是，实实在在的，它在生发，其中况味，无法言说。

    也许，还有听到蛙鸣的那一刻吧？

 你去乡下。暮春的村子里，一到夜晚，蛙声鼓噪，繁弦急管，切切嘈嘈。整齐，嘹亮。那是一支最庞大的交响乐曲。千军万马，千锣万鼓。乡下的家，被种满青禾的稻田，团团围住。夜晚里，在稻禾清香里入睡，那些蛙声，一浪一浪，一波一波，传入耳鼓，你感觉自己的身体已经浮起来了，轻轻飘浮在一片稻田的上空，身侧，星子，闪亮如钻。耳畔，鼓乐齐鸣。而身下，万亩葱茏。

或许，还不是这个时候，是更早一些吧？你还是一个青葱的少年，茁壮地生在乡间。老屋旁是一条曲折的山径，山径尽头是一口简陋的水井。井水来自山泉，清澈甘甜。帮奶奶去挑水，行走在山径上的孩子快乐地摇晃着空桶，她的心思比井水更明净。突然，你听到了一声蛙鸣，“咕”，那声音来自井底还是地下，为何如此悠远？那发声的是大虫还是巨物，为何如此响亮？“咕”，再一声，又仿佛山谷里的回音，空旷，遥远，冗长，沉重，同时，明晰，嘹亮。“咕”，那孩子听着，学着，心里头，怅怅的，步子越来越慢，可是她不知道如何形容这种心情。后来，长大了，读日本俳句，读到一句：青蛙，跳进古池的声音。倏尔，儿时关于蛙鸣的听觉记忆闪电浮现。一种闲寂，一种恬淡，一种属于春天的况味，徐徐苏生。

    或者，也是那个月色融融的春夜里聆听琴音而惆怅渐生的片刻？

黄昏，他和她去散步。这一次，走了一条僻静的巷子。一路走，她一面问：通往哪里？等下绕出来会不会离家越远？他只管叫她跟着走，别担心。乍暖还寒的季节，夜里，总会有些薄薄的凉意。可是，月色却那样皎洁，她裹紧外套，紧跟他，走在幽深的小巷里，并不觉得害怕。走着走着，有胡琴声，自某一栋居民楼内传出。二胡的声音，婉转，悠扬，荡气回肠。她停下来，他也停下来，两个人傻傻站着，听琴。渐渐听出旋律，一首古朴的《尘缘》，如泣如诉：尘缘如梦，几番起伏总不平，到如今都成烟云……身居闹市，他们熟悉的是各种嘈杂的市声，天天散步，从未听到过静夜里的琴声。而今晚，夜凉如水，月光如水，这偶遇的琴声也清凉如水。想起白日里教她的学生们古诗《春夜洛城闻笛》，孩子们诵读的声音明亮愉悦、清脆整齐：谁家玉笛暗飞声？散入春风满洛城。此夜曲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园情。明明解释过了，明明说这是乡愁，可是这么年少的孩子、这天天被父母娇着宠着的孩子，他们怎么知道什么叫做乡愁呢？他们又怎能理解那煦暖的春风并不叫人沉醉，那悠扬的笛声并不使人愉快呢？十二三岁的孩子，和他们的老师中间，不只隔着岁月的河流，也隔着心理的鸿沟。两个春夜听琴的人，心头滋生的，不过是一种中年的况味。“繁花落尽，一身憔悴在风里，回头时无晴也无雨……”哼着曲子，转身离开，走远后，回首，但觉，琴声飘渺，月色朦胧。

    当然，还有那些时候……

 深山里，高大的花树，盛开满树洁白花朵，晶莹，繁盛。白花簇簇，灼灼闪烁。如同白色火焰。如此，耀眼。可是，山风劲急，一阵风过，繁花急坠，纷纷而落，如漫天大雪。落到地上，仍是那么白。没有丝毫枯萎，褪色，残碎。一朵朵完整的花铺排开去，小径便变成了花径。一路走过去，发现，这座山中有多少条小路，就有多少条落英缤纷的花径。这样的情景，无法用语言形容，只是痴立树下，为这样盛大的开放，这般盛大的凋谢，惊心动魄。

 春来，院中山茶朵朵，妍丽明媚。一夜风雨，满庭花坠香陨，落红无数。殷殷色泽，触目惊心。只是终于能够释然，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万物，生长有时。盛衰有时。终结有时。重生有时。花开花落，叶荣叶枯。大自然的规律，庄严，持重，而自有道。

    这个黄昏，又一场细雨来临，打湿花朵无数。而我，不再泪眼问花，不再小园徘徊。春来秋往，思绪蹁跹，所有的悲悲喜喜，起起落落，不过是人生必经的况味。春天走了，可是，风会记得每一朵花的香，我也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