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过无痕

（一）

又梦见了它，那一面湖水，在阳光下，波光潋滟。那个少年，骑着脚踏车，自湖滨飞驰而过。她的长发飞扬，白色衣裳，也在风里飘扬，如一面旗帜。当她掠过我的身侧，衣袂飘飘，我分明嗅到了她身上类似栀子花的清香，还有湖水甘甜湿润的味道。我跟着她跑，跑过木桥，跑过湖畔，跑过格姆神山，一直跑一直跑，可是，转过山头，没有路了。眼前是无边无际的湖，天地间只有湖，再无其他。那个少年，不见了，我突然惊骇起来，大声呼唤……一个激灵，醒了！眼前没有湖，没有白衣少年，我醒在午夜无边的黑暗里。可是，分明，还感觉澹澹波光在眼前流转，还感觉脸庞上水汽氤氲的润泽，那梦境，如此真切。

这样的梦，做过几回了，三次？五次？离别那面湖水多久了，几个月？一年？我记不清了。可是我依然记得她的清澈，她的晶莹，她的遗世独立。对于真正的美丽，我似乎有一种自私，我不愿把它描述出来，让别人对它指指点点、评头论足。所以，这一篇游记迟迟未写。我只想把它妥贴埋藏在心底最深的地方，旁人无法企及的角落。可是，它，却常常跳出来，在每一个无法预设的梦境里，提醒着我：你曾经看过我，拥有过我，你曾经，与我同在……

是的。我看过你，抚触过你。当我深情凝望你的时候，那个当下，我们，同在。可是，你，是你自己的，我不曾拥有你。谁，也不能。

（二）

凌晨四点的丽江，终于停歇了整整一日的喧嚣，沉沉入睡。而我们，却从沉睡中醒来，去奔赴一条曲折漫长的朝圣之旅——泸沽湖。路，极其崎岖蜿蜒，路况糟糕，黑暗中，常常会被面包车毫无预兆地狠狠抛起，又重重落下。可是，看不到道路两旁的状况，只能凭感觉知道：左急转，右急转，上坡，下坡……摩梭族的司机阿布一脸凝重，动作谨慎，丝毫不敢懈怠，我们也屏住呼吸，不敢打扰他。渐渐适应了在车厢里做不规则抛物运动的节奏后，伙伴们又相继睡去。只有我，内心激动，无法入睡。我知道，在遥远的遥远的山的那边，有一面湖水，在静静等候着我。我不愿错过，走向她的每一步，哪怕困难重重，哪怕山高水远。

晨光熹微，终于能够知晓，我们一直在小凉山和宁蒗山区莽莽榛榛的群山之间穿行：好多的山啊！千山万壑，重峦叠嶂，汽车仿佛永远走不出山的怀抱；好险的路啊！道路狭窄，两旁，深渊悬崖，沟壑林立。每一次拐弯，每一次会车，都让人捏着一把冷汗！可是，山那么绿，草那么绿，树那么绿，道旁茂盛的玉米苗也那么绿，山头上淡淡的雾霭是绿的，山路上湿润的空气是绿的，路旁偶尔闪过的身着深蓝衣服的彝族女子的眼眸似乎也是绿汪汪的，这样清亮。我贪婪地呼吸着绿色的空气，仿佛五脏六腑也充满了翠色的液体，沁，凉，润，爽！

道路蔓延，绿色蔓延，随着海拔的升高，人有些许的眩晕。而喻哥早已禁不住将近十个小时的颠簸，又吐又晕。同伴们大都昏昏欲睡。困倦沉重袭来，我终于也招架不住，闭上了眼睛……

“到了，到了！泸沽湖到了！！！”是谁在喊？是不是在做梦？有人推搡我，揉揉眼睛，眼前真有一个梦境，一个奇幻得如同梦境的真实：她，在我面前了！翠绿绵延的群山环抱着一泓静静的湖水，安静呈现。湖面澄碧清澈，风平浪静。幽深隐藏，而又坦然自处。它，似乎被上帝无心遗落在此处，又仿佛存在于时间的边界从未变迁。这乍然邂逅，令人惊动，我按住自己砰砰乱跳的心脏，呆呆站着，如同突然陷入无法瞬间醒来的梦靥，内心分明却无知无觉。所有的人都下车了，站在山顶，屏息凝望。绿色的湖水，没有波澜，没有喧哗，也，静静地，温柔凝视我们。那颗沉重的心忽地轻松了，一种安宁，如同儿时依偎在母亲怀抱的那种安宁，漫上了我的心。是了，泸沽湖，她应该是这样子的，静谧，安详，神秘，清澈。在这海拔将近3000米的高原，遗世独立，亘古永恒。

（三）

 终于得以走向你，在这个仲夏的黄昏。

 叠嶂临波动，连峰倒影浮。四面青山逶迤，一池湖水温柔，晶莹璀璨。这是傍晚的泸沽湖。

我坐在湖边草地上，看暮色降临：夕阳西沉，湖光跃金，余晖脉脉。山麓之畔，水绿如染。风静之时，湖平如镜。水浅之处，亮如水晶。脱下凉鞋，挽起裤管，小心翼翼没入你的柔波：呀，真凉！高原八月的阳光依然灼热，可是，你的清凉，瞬间漫卷心扉。高山上的湖水是天堂滴下的雨露，这样清，这样亮，水底的细沙、石砾，清晰可见。是谁调皮地泼洒了一捧水晶，湖畔霎时变成了孩子的乐园。我也愿意做回孩子，在你的怀抱，嬉戏，在你的身边，奔跑。当我展颜欢笑的时候，你应该知道，经过你的纯净洗涤的笑颜，也变得如同湖水一样清澈。泸沽湖，此刻，多么想，做你的孩子，重回最初的纯净和无邪！
   
    终于可以靠近你，在这个初秋的清晨。 

 泸湖秋水阔，隐隐浸芙蓉。湖面水汽氤氲，远处山岚迷蒙，轻灵飘渺。这是清晨的泸沽湖。
   清晨，我又来看你。你，一样以温柔待我。我醒得很早，你比我更早。天地寂寥，而你的眼眸，如此明净。我在等待，朝阳升起的那一刻，我知道，朝阳是你永远的恋人，只有在他的面前，你才会显露你的娇羞。他终于来了，朝阳初露，你满面羞涩，湖水如染，一片金红；朝阳徐徐上升，湖水变为翠绿；我知道，其实你内心波澜万丈，可是表面，却平滑如镜，若积万顷碧玉；是的，你是知道的，所有深沉的感情，从来不必要显山显水。或许只有微风能窥破你的心事，风过处，波光粼粼，每一个涟漪，便是一层心事，荡漾……  
   格姆神山是不是你的父亲呢？山傍着湖，湖依着山。他，一直宽厚沉默，不离不弃地守候着你。青山逶迤，云雾飘渺，湖光山色，浑然一体，我总是疑心自己是走在画中，那种绿，那种蓝，只能是一副油画里的色调，它怎么可能是真实的呢？可是，无论我怎么问你，你只，含笑凝望，静默如初。
    
   终于能够拥有你，在这个静谧的夜里。
   流波将月去，潮水带星来。天幕幽蓝如绸，湖面星光如钻，深邃神秘。这是静夜的泸沽湖。
    从一场专为游客们准备的摩梭篝火晚会上，纵情歌舞出来。脸上的潮热尚未褪去，摩梭男女奇丽的舞姿犹在眼前，这一场奔放热烈的狂欢，令人的心，激荡，眩晕，颤栗。可是，我走出来，迎面撞上你的气息，清新，润泽，整个人顿时浸在通体的清凉之中，无比惬意。微凉的风自湖面吹来，无比温柔地拂过我的长发，拂过我的全身。湖畔一片寂静，抬头一看，如丝绸一般的深蓝夜幕上，满天星斗，璀璨如钻。那些星星，隔我那么近，那么近，仿佛一伸手就可触及。睁大双眼凝视天空，渐渐恍惚，仿佛自己也化身成一颗星子，照耀这庄严的世间。水波触碰湖岸，发出汩汩的声响，一声，一声，轻轻地拍，缓缓地响……如同情人的呢喃，如同母亲的轻唱，耳畔再没有别的声音，只有水声沙沙，哗哗…….我陷入迷蒙之中，我是谁呀？这又是在哪里呀？远处似乎有飘渺的歌吹，若有似无，那又是谁在歌唱？为谁歌唱？今夕何夕？这如丝的柔风，这璀璨的星光，这幽沉的湖水是属于我的吗……头脑渐渐放空，心灵一片澄澈，是的，这一刻，泸沽湖，我是你的了，你是我的了，我们，彼此融合，完完全全。天地间再无其他，只有我，只有这星光，这湖水！但愿时光就此停住，但愿此刻就是永恒......

（四）

可不可以做一个摩梭族的女子呢？

在摩梭家庭里，每个女孩的降生，都是这个母系家庭里最大的喜事，只有这个民族，如此看重，女孩的尊贵。每一个摩梭女孩儿，都如泸沽湖水一样，从小便得到最细致的呵护和最神圣的祝福，若能生为一个摩梭女子，我知道，你是幸运的。
   那小小的女童，渐渐蓄起长长的黑发，梳成粗大的辫子盘在头顶，缠上蓝、黑色丝线，穿上自己纺织的五彩裙衫，带上舅舅亲手制作的银饰，步态婀娜，行走在湖光山色之中，我知道，泸沽湖的女儿，你是美的。
  当你长大，你会像每一个泸沽湖养育的摩梭女儿一样，健壮勤劳、淳朴善良、热烈真挚。在属于自己个人所有的花房里编织少女的梦，憧憬情真意挚的爱恋。没有古圣先贤留下的清规戒律，没有孤寂、失落的烦恼、忧伤。也不会做金钱、物质和权力的奴隶；只按照自己的质朴本性，遵循自己内心的指引在这块神奇的土地上无忧无虑地劳动、生活、恋爱；在母亲湖的怀抱中最大限度地展示自己纯朴的本色。那些浅薄的人，怎么能用如此戏谑轻浮的口吻来谈论“走婚”呢？在他们鄙陋的眼光中，“走婚”似乎成为了性自由的代名词。可是，只有摩挲儿女自己知道：对待感情，你们只遵从自己内心的真情实意，对你们来说婚姻没有那么多附加条件，没有那么多世俗观念。不要受家长、亲族的干预、强迫，也不太注重对方的门第、身份和地位。选择上只看重对方的人品、才干、外貌等。走婚期间，彼此真诚不渝。一旦感情破裂，尊重双方意愿，好聚好散，不会成为怨偶，不必酿造惨案，人的自由，在这高天原地的湖畔，得到最大限度的实现。我知道，泸沽湖的女儿，你是幸福的。
   如果老了，也会成为这个家里的老祖母吧。睿智，通达，权威，勤勉。主持家政，维系家庭。每一个老祖母，都是一个哲学家。有信仰，能公正，善处事。泸沽湖教会她，信奉神灵，敬畏自然，热爱子孙，善待生灵。能有什么困难能难住她呢？能有什么灾难能吓坏她呢？格姆神山，荫庇一切；泸沽湖水，福佑一切。生，老，病，死，自然法则，有何所惧？聚，散，离，合，人生规律，有何所忧？每一个黄昏，暮色渐渐笼罩泸沽湖的时候，火塘里的炭火又哔啵燃烧起来，孩子们依偎在老祖母的脚边，听她絮絮诉说那远古的神话，那湖水的故事，那家族的兴衰……火光，温柔；祖母的面容，温柔;而那幽沉的一面湖水，更加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