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过无痕

   岳塘路上的法桐树，一日绿过一日。每日匆匆穿梭在它身旁，竟没有察觉，是在何时,那浅浅莹润的小叶片突然舒展成一片片手掌大的绿叶，浓荫如盖，遮挡住渐渐炽热的阳光，一条路，比别处竟要清幽许多。总会抽出点时间，去树下走走，从浓密叶隙间漏出的斑驳光影，落在我的发上，鞋上，蓝色长裙上，数着那些顽皮跳跃的光斑，我知道，夏天来了。

街上的女孩子，渐渐换上轻薄的衣衫，身姿窈窕。而我喜欢看她们裸露出来的白皙脖颈和纤细脚踝，那一小处白嫩细腻的肌肤，无端让人觉得含蓄秀丽，又有小小的性感，恰到好处。

穿着夏季校服的孩子们，白色短恤，米色长裤，小白杨一样挺拔。操场上奔跑跳跃，短发上汗水晶晶发亮，而他们的眼睛，也这样清亮，如六月夜空的星。

院子里的石榴花，开了满树。油绿的叶，火红的花，灼灼鲜明。一到夜晚，一场急雨，打落无数，树下殷红一片。可明晨抬首，你会发现，枝头又绽无数，火焰一般明亮。几番来回，红花没了，青果在浓密枝叶间捉着迷藏。来去如风。石榴花就该是属于夏天的花，它的性子，和夏天一样火爆。

街上，开始有操着北方口音的老汉，推着满满一板车樱桃叫卖，我在路边停下来，和大家围着看这一车红艳艳的果子，心里头无端觉得欢喜，并不便宜的价格，可是高高兴兴买回家去。长途跋涉，来到南方，樱桃的滋味并不是特别清甜，可是我喜欢它的样子，红格艳艳。装在白色瓷盆里，水晶透明碗里，满满一盆也好，些微几粒也好，都是一副极佳的静物构图，娇艳，鲜明。看到一个好友拍了樱桃的图片，配文里用了“妩媚”来形容，不禁莞尔。嗯，是的，它的样子，分明就是夏天的妩媚。

转眼六月，又到毕业季，高中部的空气里闻得见硝烟的味道。高三的学生，还有几天，就要面对人生最重要的考验了，个个神色端凝。夏天，注定是拼搏的季节，流汗，也会流泪。有几个同事，家里有高三的孩子，这几天也开始坐立不安起来。这一场硬仗，从来都是家长和孩子并肩携手、联合作战。想想轩轩，两年之后也要面对这场恶战，心有凛然。

新来的实习老师，上起课来，一脸的局促和紧张，可是那青涩也是好的，因为涉世未深，因为单纯干净。她的课，纯粹原生态，反倒拙朴真实，不雕饰，不做作。因为事先交代过，班上的孩子们极其友善，努力配合老师，一堂课下来，也是亮点不断。一直细心引导她，只希望这人生的初体验，年长者的肯定和鼓励，能增加她的信心和乐趣，毕竟，这样的时代，选择做老师，是需要勇气和信念的。

经过一个春季的打理，我的阳台，植物青翠葱茏，一片茂盛。吊兰妈妈和它的孩子以及孩子的孩子，占据了十几个花盆，个个出落得青葱欲滴；打不死草已经由一帘幽梦成功转化成两帘幽梦，有了伴，它也便不会孤单了罢；茉莉花小小的植株，也开满了白色的花朵，阳台上满是它的清香。可是一下班回来，就会发现总有一两朵，悄悄坠落。捡起仍然舒展但颜色微微发紫的花朵，立即放进茶叶缸里密封，数天之后，那些婆婆亲手做的家乡绿茶便染上了茉莉的清香，泡给老胡喝，清香四溢，老胡连连夸赞。他怎么会晓得，我可是偷偷跟芸娘学的呢，你没见沈复落魄的时候，家境贫寒，连点像样的茶叶都喝不起，聪明的芸娘，把家里的粗茶叶放到荷花花苞里染香：“夏月荷花初开时，晚含而晓放。芸用小纱囊撮茶叶少许，置花心。明早取出，烹天泉水泡之，香韵尤绝。” “芸娘是哪个？是你们办公室那个唧唧歪歪的小姐妹吗？”“切，没文化，《浮生六记》都不晓得，懒得跟你讲。”丢给老胡一个卫生球，我继续喝我的茉莉花茶，哎呀呀，老雷牌的，就是香！

夏天的味道，还有一种。和老胡散步，闻见甘甜清润的香气，那是栀子花的味道，暮色苍茫，我四处张望，却没有看见花朵，可是，我知道，在幽暗寂静的角落，这些洁白的花朵正在吐露芬芳。

……

这么快，这么快，等栀子花的香味在空气中渐渐消失，夏天，就又过去一半了。

是的，已然，半夏。

渐渐喜欢了“半”这个字。一切若初初开始，未免稚嫩单调。若太过圆满，又尘埃落定，再无希冀。若是，恰恰过半，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小满而已，该多么好。

花若半开，含苞待放，欲语还休，极富韵味。

月若半弯，似露还藏，半遮半掩，最具风情。

而人生，不经意走过小半，只是小半，所有的青涩已经褪去，苍老的岁月尚未来临。（看自己以前的文字，常常哑然，那么多激烈的言辞，那么多强烈的爱憎，那么多的感叹号，却原来，也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愤青，而当时的那些爱恨情仇，现在看来，终觉幼稚好笑、不足挂齿。）走过这一半岁月，激烈莽撞，渐渐消去，而人生的沉静丰美，渐次到来。这小小的一半，无憾无悔，而将来的一半，亦无惧无忧，这样的状态，岂不很好？！

“花看半开，酒饮微醉，此中大有佳趣。若至烂漫酕醄，便成恶境矣。履盈满者宜思之。”终于读懂了这句话，就如此刻，这个半夏。草木的葳蕤，未达极致，尚有可望的憧憬；暑天的炎热，还未到来，这样怡人的傍晚，足可消受。晚来的风，微微凉，而风里栀子花的芬芳，这样清淡甘甜，却并不醉人。就像你给我的情分，若太淡，我总觉不够在意；若太酽，我终会担心失去。那么，你，一半的真心，留给自己，一半的情谊，给我。只，一小半，就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