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 山

                            端午节

                                        万山

      人分大小长幼，年分大年小年，我们这里端午节也分大小，农历五月初五是小端午节，五月十五过大端午节。节日隆重不隆重，主要看吃喝。在我心目中，小端午节是仅次于春节的。大年过后，春三月的生活寡淡难熬，好不容易等到了端午节，一想到明天有鸡蛋吃，有粽子吃、有肉吃，我高兴得半夜睡不着瞌睡！

      今天是农历五月初五，正式要过小端午节了。天麻麻亮，我学大人的模样，脱去上衣，到屋后没有树木的空地上，打精赤袍子站那儿，接受端午早上露水的洗礼。说白了，就是赤裸着上身站那儿让露水沐浴。上身沐浴半个时辰之后，头仰起，嘴巴张得大大的，一呼一吸，使劲喝着天上洒下来的甘霖。庄户人家，会摆弄的事并不多，简单出把式。一代一代传下来的样式，把沐浴通俗化了，把沐浴做到了极致做到了精华部分，到头来还不晓得啥叫沐浴。

      露水，露天之水。这会儿我用手摸摸皮肤，好像有露水珠，湿漉漉的，奇怪！露水是怎样洒到自己身上来的？我咋一点感觉都没有呢！露水悄无声息地沁润了我的身子，在我心里一下子平添了些许神秘感。小端午早上的露水，金贵得很，是败火解毒的灵丹妙药。错过这个时辰，太阳一露脸就没有了。晚到的娃子们，也想来沾沾光，站那儿也是白站，知道白站也要站上一会儿，为消除身上的瘴气走个过场，尽尽心。

      竹叶上的露水，天天早晨都有，偏偏小端午早晨的露水金贵。如果自己不亲自到屋外来领受，拿多少钱也买不到。大人们叫清露，书上叫甘露。菩萨住在南海紫竹林，她的宝瓶里盛的甘露，八成是端午早上在紫竹林里收集的露水。端午早上的露水有神奇的药用价值，这一点也不奇怪，中药讲究季候，讲究出处嘛！端午早上的露水洗脸，处处露脸不说，脸皮三伏天不长痱子，蚊虫叮咬不起疙瘩不起包。我小时候最怕长痱子，那玩意儿，痒死个人的。知道怕就要想路子来对付，我每年小端午早上投机得很，没少用甘露洗脸洗身子, 没少用吐纳法沐浴那些看不见够不着的五脏六腑。

      五月初四晚上，我通常要兴奋一阵子，想明天早上的事。这一兴奋不要紧，第二天早上准落在我妹妹的后边。我家门前有个藕塘，塘边是麦田，麦田尽头才是竹园。竹枝很高，我能抓住的竹叶很有限。今天早上晚了一步，甘露被我妹妹用了，我只好把湿漉漉的竹叶放在脸上擦一擦，也挺好的！就像用完的香水瓶用水涮涮再用一样，也不错嘛！

      逢年过节，大人操心伙食，妈妈最忙。妈妈今天早上不做这些事，可能是小时候做过了吧！她早早下营里买新鲜猪肉去了。在妈妈眼里，今天的美食远比甘露重要，她在我们姊妹伙的惊讶声中沐浴着幸福，陶醉着我们的吃相和此起彼伏的呼噜声响。

      妈妈上午要赶紧包粽子，煮鸡蛋，煮大蒜，大锅熬肉，研雄黄白矾泡酒，忙得直不起腰来。生产队里家家户户都在张罗，没使工分钱的主户，借钱也要大方一回。这一天，有粽子有肉有煮鸡蛋，好吃好喝的，因此很受孩子们的挂念。

      今天早上，我忙完自个沐浴的事儿，还要完成父亲安排给我的任务。趁早上太阳没有发红，去田间地头割艾蒿，剜车灵草。等我把艾蒿抱回来插在大门上，把车灵草凉在屋檐下，才背起书包上学去。

      上午我在课堂上开小差，心里惦记着妈妈煮了多少个鸡蛋，中午能分到我手里几个。担心下午拿出来的煮鸡蛋没有同学的多，谁掏出来的鸡蛋多，自己脸上有光，在路队里说话也硬气。
 

      今天早上我的脸，先沐浴后淋抹，三天之内不再洗脸了，哪舍得洗呀！风俗习惯好使，在我心目中远比规定的条条框框管用！我的脸，毕竟淋过甘露，到现在，三伏天不长痱子，蚊虫不叮咬我（其实蚊虫照样叮咬我，只是叮咬时我没啥知觉，皮糙肉厚，据我媳妇说，我的肉皮是苦丁烂咸的。）到了晚上，蚊子“嗡嗡”叫，我媳妇睡不成 ，她怕蚊子叮咬，更烦蚊子叫，老拿蒲扇拍打，我常被这拍打声惊醒，嘴里囊嘟她：“做事不虔心，多费无用工”。我刮击她，她是不还口的，我不怕蚊子叮咬这是事实，我毕竟在端午节沐浴过甘露，皮肤好，黑黝黝的不过敏，这一点她佩服得很。

      小端午节好过，眨巴眼就过去了，一晃到了大端午节。大端午节主要是“尝新”，也就是一年一度的小麦收获之后，品尝的第一口。第一口让谁先吃呢？

      新麦子收成了，老百姓高兴！先晒一席麦子，套上牛磨成面，狠下心蒸一笼馍馍。热馍馍好吃，俗话说“神仙吃的是热馍馍”，热气腾腾的馍馍出笼了，自己不吃，先敬土地爷爷，土地奶奶，再敬一敬祖先。

      我们小娃子烦这些礼路，等祭祀毕，就迫不及待啃着贡品馍馍尝新。 馍馍啃光了，也没尝到啥新滋味。后来我看《西游记》，有个片段描写得妙极了。悟空在五庄观敲下来三个人参果，师兄弟每人一个，八戒又饿又渴，一嘴把人参果吞了，没尝到滋味，他见沙僧悟空有滋有味在品尝几千年一熟的人参果，八戒馋得不行了，口水直流，想要一点尝尝是啥滋味，动手讨要未果，差点闹出大乱子。

      人们辛辛苦苦生产出来一把粮食，不贪天功，感觉不全是自己的功劳，这是老天爷和当方土地照应得好，“尝新”的时候，人的境界表现出来了，先让神人尝尝，让祖先尝尝，末了才临到自己。这是一种最最虔诚的敬心，千金易得，心意难求，人心最珍贵。 




     


      我在写“尝新”二字的时候，犹豫了很久，不知道写“尝新”还是“尝心”。人们辛苦一年，麦子熟了，新麦馍馍蒸出来，尝尝自己的劳动成果，尝尝新麦味道，写“尝新”应该是对的。在自己还没有尝的时候，想到了看护土地的神人，想到了自己的祖先，于是摆上馍馍，先让神人尝尝自己的一片心意，神人嘛！不在乎新的陈的，在乎虔心不虔心，写“尝心”也可以。老辈子口口相传的语言，没有正式的书面记载，只能凭自己的认识深浅来书写了。

      人一旦过上好日子，先不去思考自己是如何如何奋斗的，心里念念不忘谁谁的帮助，这是一种心意，这种心意释放出来了，心里才觉得慰贴嘛！

      尝新，就像我们现在品尝客人家的点心一样，哪能大快朵颐！不是嘛！当年我还没有尝出馍馍的味道就没有了，大端午，给我留下了欠欠的印象，那时候，我天天想着有朝一日能过上好日子，尝新尝个饱，吃个过瘾。

      好日子说来就来。现在，麦面馍馍我都吃腻了，天天过着端午节那样的好生活，可是，我的心里总觉得少了点什么。明天就是小端午节了，找不到竹园，再也见不到给我煮鸡蛋包粽子吃的妈妈。凌晨两点多了，我思来想去一点瞌睡也没有，媳妇催我睡觉，是的，我得迷瞪一会儿，明天一大早，我们备好了供香馍馍，去荒郊坟上祭奠父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