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届“自由诗歌奖·最值得研究的诗歌人物”

发表存记

《自由》诗刊,张绍民先生主编。《自由》诗刊,史诗杂志,为真理写作·为永恒创造。

《自由》每期700多页,是我所见过的最厚诗歌杂志。

张洁,第五届“自由诗歌奖·最值得研究的诗歌人物”——“张洁的诗歌具有洁净力量,让我们的内心回到诗歌本身,回到真理的源头。这是一位为真理写作的诗人。灵魂足够靠近圣洁,灵魂越是具有真理密码,诗歌就展示出真理密码。”(《自由》第五期P4)
 

《我为什么写诗》

 

主说,你们要进窄门                     

 

主说,

让小孩子到我这里来。

因为在天国的,正是这样的人。

 

主说,

如果你再不开口,

石头们就要呐喊了。

 

20140805晨草于桃花庵,2014/10/21修订。

 

 

《塔斯曼海》




海在扩张。在积蓄退却的力量

月黑风高
流浪者一次次中途返乡
银针刺破,长桥凝霜

逆光中
高度上的贝壳杉,用果球

把成熟的种子砸向地面

古老的世界语在边缘处发声




海浪造势
大海秘密地运送着
肉眼看不见,凡心解不开的方程式
它们与某种宿命同处一间储藏室

海鸟兴奋起来了
赴汤蹈火的兴奋
死去活来的兴奋
海湾低空,一场肉体的狂欢

你祈求些什么?
结束,还是开始?
风中踟躇着远道而来的人
被阵雷拷问
又轰隆隆地打断




用力摇晃
坚硬的药丸都溶化在咸水里了
用力摇摆
嗜血的尖喙都被鞭退了八千里
用力摇撼,拔掉堕落的根基

仇视,和怜恤自己
甚于一切人

甚于一切飞鸟闲云
一个尽头弯出一双手臂
抱住抽搐的身体

每一个塔斯曼海,每一处寂灭和重生




“当一堆贝壳被海浪带到我的脚边
我几乎找不出一枚完好无损的
然而,也正因为如此
它们各具风采
像这里喜欢纹身的原住民
(是不是他们当初从贝壳身上受到了启示?)
摇曳,燃烧,独一无二
各种各样的伤口,各种各样的花纹
是曾经的伤害,塑造了它们生命的个性”

“诗人啊

你只看见了你想看到的那一部分
你回头看看:
这海滩,一半沙子,一半破碎的贝壳
贝壳已被磨砺成粗细不等的沙子
贝与沙,搅在一起,互相磨砺
由大到小,到更小,最终回归原子
这是生命的另一半旅程
贝,来自于海,归于海
地上所有的生物,包括你,诗人
来自尘土,也终将归于尘土”




我终于理解了潮汐,理解了
万物之中存在的节律。垂帘后的提线者
命你笑,命你哭,命你把神经绷紧
你,不得不寄居在一根钟摆里

你回来,又再次离开
自己和自己拉锯
海狮死了,在它爬到岸边的岩石上晒太阳时
命运袭击了它
它再也无法回到大海,再也无法回到
漂亮、优雅的泳姿

凶险早已埋伏在那里
在海狮和我们的身体里




退潮后,大海萎缩
一个皱皱巴巴的老人
老到婴儿那么小,那么没有力气

留下身后的滩涂
无力收拾

那么小,那么浅
仿佛只需轻挽裤脚
谁都可以趟过去
仿佛是任何事物都能轻易超越的从前和过去

水和岸不得不分离
云也黯然远去
滩涂上,几只褐色的野鸭
心神不定地走来走去
喉咙里唧唧咕咕,不知是鸣叫
还是哀叹

风不大
但还是吹得人忍不住流泪




一次又一次,我一头扎进海水
又浮出。海托起我
我身体内的盐度刚刚合适

在水中央,和大陆远远地分开
南太平洋外,塔斯曼海包围着我
我必须信任它,它正在用重把我变轻

温柔地扯着我裙边的,是天使的手指吗?
波浪仿佛就是我自身的一部分
它们贴住我的肌肤,碾过来,碾过去。你看
我愈来愈细腻,如同
洁白的面粉,我们祖祖辈辈热爱的面粉
可以食用,养生
还可以揉捏成各种花样,虔诚地摆上除夕的祭台

不要担心海水,你看,它如此清澈
比一切瓶子都要干净
没有一只瓶子能盛起它
没有舌尖能挑起它复杂的滋味

除了海底的贝壳
除了漂移的水母

 

201312-20142月,作于新西兰北岛。

 

 

 

 

《读经记》

 

 

阵雨又敲响了树叶

这是新年

林鸟晨祷的间隙

插进一截熟悉的鼓点

 

枕边,昨夜合上的经书

愈发静默

一切触手可及

无法再打开

 

连同那些解不开的疑问

迫切寻求的答案

地毯陈旧的气息

把它们托得很稳,很稳

 

高手布阵的迷宫

引来信徒、窃贼、逃犯,和挑战者

每一个来者,都注定成为迷宫新生的部分

 

这是高手事先的设计

部分之和,大于、或小于整体

但永不等于存在的意义

旧年和新年的意义

夜晚和早晨的意义

 

一阵雨再次降临,所寻找的意义

 

 

 

阳光灿烂,我在读经

我把自己放进盘里

我不祈求:

主啊,请从我唇边移去苦杯

 

我听见无花果从枝头滚落

看见骆驼远去的背影

光从那里来

亲人呼唤着名字

场景,渐渐散尽

 

福音,长长的乐句

在旧址建起新房

从前的石头,一部分垫了屋角

弃于路边的一堆,等着清运

有人交谈时提到我

紫苜蓿旁,蓝色的花朵又开了一支

 

你指给我黑色,说

火山的激情,并未全部化为灰烬

风,跨过你的指尖

它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云团飘过,旷野的衣袖接住了

 

一阵细密的雨。阳光清脆

哦,谁已睡去,谁把头枕着旷野的肋骨?

一根肋骨,就是一道关口

这是天意。最后一扇门推开了

低头进来的,正是走失的那个

他疾步上前

眼中噙着神所喜悦的泪水

 

20131230-20140101,于奥克兰。

 

 

 

《至今我只能写天真的诗》

 

“退役的旧飞机——”

我欢叫,为认出它的造型而沾沾自喜

你爬进舱,和那些令我望而生畏的仪表盘

坐在一起

夜晚的老火车进站了

它在剧烈喘息,夹着咳嗽

远远的梦,被惊醒

苍凉攫住了我的身体

除了苍凉,我不能感到更多,也不能热爱更多

我以为无需骑行北京路,就能

抵达契诃夫和沈从文

你熟悉每一条小巷

那些深处的美丽,从来就不是你的陷阱

 

西关的小女贞,黑珍珠般的种子,落了三年

也没有落尽

太阳转过百花山,留下巨大的阴影

毕业留言中,你对我说

“文学即人学”

你以近乎威严的口气

足够的耐心

指出我在“人学”方面的弱智

指给我看:

我的现状距离理想是多么遥远

二十多年过去了

我还记得你精细的笔尖在青春的纸上划出的

流星的轨迹

你写下那些字句时

浓眉散发出阵阵剑气

 

我们都不是怕冷的人

寒风里

我们着单衣,骑单车

飞过单薄的月影

我们同道同车,在一根文学羽毛的两面,交换倾慕

却从未达成一致

但我真正认识你要等到毕业那天

等到分别在即

我才发现一个与年龄极不相称的人

长期以来

他一直在斜睨着我的幼稚

嘲讽的眼神飘来,又飘远了

我烫红了脸

哦,我和玩具店里那些娃娃们是姐妹

她们不长大,我也长不大

我永远洗不净身上的白

对此,后来你第二次发出了隐忍的责备

但是不会有第三次

 

这么多年,我记着你,和你

说过的

跌跌撞撞的潮,记着那些针尖和锋刃

你要我学会看人,观察人,认识人

你要我正确判断,适应社会

以善报善,以恶制恶……哦,我不该走神

不该不合时宜地想起儿时听来的评书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见招拆招大战五百回合

脸不红气不喘英雄豪杰……

你说:

一个立志献身文学的人,不懂人学,是可笑的

我承认。而更可笑的是:

我至今不懂“人学”

只能从复杂的人物形象面前转身

写写分行的断句

至今,我只能写天真的诗

 

我也没有告诉你

我看见了人世,它周身插满刀子

我至今还抱着它

哭一会儿,笑一会儿

 

2013/1123-1201,于桃花庵。

 

 

《一生只有一次》

 

暴雨来的时候

我们正穿过一片花生地

那是初夏,五月

花生苗已显出成年的样子

绿油油的一大片

一对一对的叶子,欢喜地,在自己的高度上展翅

长生果,正在地下孕育

江边的沙地,据说特别适合种植花生

我们说说笑笑地穿过那片花生地时

暴雨突然降临,电闪雷鸣

我们就像剧中人,正演出一场中了埋伏的戏

那样的深入,一生只有一次

不能说我们没有准备

我们都知道,夏天是多雨的季节

为了也许是命定的一场雨

我们特意新买了两件白色雨衣

但面对真正的暴风雨

雨衣无力保护我们

豆大的雨点,填满了天地之间所有的空隙

这中间,挤着一个你

挤着一个我

两个被暴雨活埋而犹未死心的人

那时候,我们不是凭视力,而是凭感觉

才能看见彼此

那样的亲近,彼此依靠,一生只有一次

跌跌撞撞,我们迷失了方向

一生只有一次

我们走了回头路,费尽周折,直到筋疲力尽

终于挨进一个陌生的村子

大水汤汤,从狭窄的村巷涌出,淹没了通向村外的道路

湿衣服贴紧我们的身体

我们贴紧人家紧闭的大门

躲过了一场暴雨的后半部分,我们看雨,发抖

一边磕牙,一边拧着衣服里的水

一生只有一次

哦,现在我有点忘了:

我们最后是怎么赶到计划中的小镇?

整个镇子一片漆黑

店家说,雷电击倒了一根电杆,全镇停电

她不能为我们提供晚餐

屋内屋外,一样黑,一样潮湿,寂静

老鼠在角落吱吱,我们谁也没有想要轰走它们

仿佛从此,我们可以与一切存在相亲相爱或相安无事

就像黑夜,那种真正的黑夜

一生只有一次

我想起了白天走过的旷野

雨停了

不知道猫头鹰会不会出来觅食,它脚下的树枝

会不会抖落一串雨珠

就像此刻,我多年后的雨棚上,滴滴清脆

——那样的想法

一生,只有一次

 

2013/11/23,于桃花庵。

 

 

《九月之诗》

 

1.

 

必须写过许多烂诗之后

我才能遇见你。叮叮咚咚的音符

敲击着,缓缓飘落的秋日

众生正在归来,鸦群密集

道路愈远,孤傲的十字

抛弃了他们

 

 

2.

 

请不要逐个看完置顶的新闻,推送的轶事

请不要读完我每一首诗

秋天了

叶子正红,风正轻

来吧,我把近水的位置让给你

闭上眼睛看,塞住耳朵听

 

 

3.

 

栾树在九月的姿势

恰如一个隐喻

边开边落

悲喜交集

灿烂一遍,是一遍痛,也是痛的消解

身不由己地走进去,走进栾树强大的气场中

我投降,我放弃嘴唇

 

 

4.

 

新桂花。

香。

纯粹到满分。

云雾下凡,捧住那易碎之物。

柔软的包裹,让香内敛,让香结实,让香积聚在香的体内和周围。

让崇拜者纷纷靠近。

 

 

5.

 

二十四小时地伏在

简陋的巢里。累了,就转动一下身子

它小小的脑袋,弧线完美。我十点看它向东

五点看它朝西。我探过身去

热烘烘的气流吹向我,那是它腹部定下的调子

 

它不吃不喝,不睡,不叫,不飞

啊,窗前的老鸟

我给你的白米,没有掺毒

透明的晶体,不存诱捕之念,出卖之心

——尽管世上常常流行

 

我想,我想看着你

为天空生产翅膀,为生命注入飞行

我想看你是怎样做到的

 

 

6.

 

似晚钟

似念诵之声

似江水,滔滔远去

又如苍苍暮色,四面合围

 

我是否应该加入这合唱?

嘴唇嗫嚅着

一朵花已在胸腔炸开

将我惊醒

 

 

7.

 

最后一朵霞光,嫁接在叶尖上,行将枯萎的牵牛

它的花,已开尽

天黑了

曼氏不愿写到的星星,将出现在哪里?

 

 

(注:曼氏,指俄罗斯诗人曼德尔斯塔姆。)

 

 

2014/9/20-21,于桃花庵。

 

 

《总是这样》

1.
总是这样:
当厚重的书,石头,黑色的包袱
加于脊椎时,我
睡着了。总是这样不争气
没出息,我就这样
被看不见的手,拖进无知无觉里
我的应许之地,无需泅渡,没有挣扎
在老鹰的翅膀上,我重新
获得了轻

2.
毕竟是爱
毕竟是眼中含泪
毕竟是走过荒场,乌鸦聚集
毕竟草枯,风已止息
毕竟尘土抖落埋葬了花魂,毕竟游荡
默默转身,毕竟呼召在前,毕竟倾听
毕竟信,毕竟匍匐跳跃,毕竟坚如磐石
一座帐篷毕竟有一扇门,一扇门必定打开
天露必定降临
而我,必定又要睡去

3.
那过去的未必成灰,灰中未必有火粒,或种子
一层层堆积,一层层堆积
我呼吸,它们也呼吸
节奏一致时,我们感觉不到彼此
迎亲的队伍停下来,花花绿绿的青年男女
一齐向鸣笛的警车行注目礼
但,这些,一会儿都走了,过去了
时间变得空荡荡,连风都赤裸着灵魂,发不出声
我以为它是不存在的,我以为没有了风
没有了风,就没有了消息
起身吧,时间到了,约定的还要依约而行
交付,或者收取

 

20140913,于桃花庵。

 

 

《烧荒者说》

无人了解他内心里那些阴暗的囚室
他也从未想到过放生
然而,只需一瞬间,足够一只火狐远遁
只需一瞬间,足够让将发生的发生,要了结的了结
噼噼啪啪,关节碰响关节,热消解了冷
抖动的皮毛把火光抛起
一边狂欢,一边逃离
肥硕的……凶猛的……放纵的……
另兼一点点的恐惧,仿佛恐惧也是有益的

此刻,他站在起因处,却已忘记事情的起因
(为什么点着了火)
他瞪视着

文章评论

空巷子

来吧,来写诗吧。你再不来,上帝也要哭了。[em]e121[/e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