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之夭夭

张洁诗5首

《第七日》

神说要有光就有了光
神造人
神使有的人行在光中而使有的人行在暗里
神使光进入一些人的心里而只停留在另一些人的眼皮上
是的，神做了这事

第六日，神按照祂自己的形象造了人
第七日，神安息了。神使祂自己造的人也安息了
是的，神的安息
做了这事

《二十年》

二十年中她最大的愿望不过是在一场睡眠中无知无觉地死去
二十年后她却出乎意料地获得了永生现在她是新造的人旧事已过都是新的了

二十年前她做了新娘长辈给她穿新衣戴新帽里里外外一身新但她哭哭啼啼地旧了
二十年后她挣脱一层层破烂的铁锈仿佛脱掉一件件冬衣跳进春寒料峭的欢喜里

《祈祷词》

主啊
给我力量
让我爱上不可爱的人，爱上他们吐痰的洪亮声音
爱上破坏掉的又一个清晨
爱上他们的拥挤和谩骂，爱上他们
脑袋下的锣和腰间的喇叭，爱上被刺的滴血的空气
他们聚拢落叶点燃火堆释放的那些浓烟
我不再想像成魔鬼
雾霾，和制造雾霾的人，都不是魔鬼
我想爱上他们
爱上他们对我的肆意入侵，爱上蹩脚的人生
主啊
求你让我从你里面支取爱，去爱上我本不能爱的人
求你使我爱他们
没有爱，我就是个空心人

《20150517，赤壁》

火车经过这里。它每天都经过这里。必定是
从远方来，到远方去。它经过这里。薄薄的夜
它在呼吸。吸气，吐气
像呜咽。柔和，细致。呜咽，呜咽
一只陶埙
我远古的身体
缓缓地滑行，悠悠的抽出安放其中的歌吟
那丝绸
我的身体本身。没有重量。没有形体。薄薄的夜
呜咽，或者歌吟
如此顺服。沿着轨道，向看见之外听见之外而去
火车经过这里。火车将要经过那里。再一次
却又是第一次。它呜咽着，歌吟着，贯穿了我的身体
带我远行

《诗学》

不要叙事
必须忘掉的恰恰是那些往事
那些摔碎的锅碗瓢盆和它们先于破碎的声音
那些寒冷的饥饿的战栗的黑漆漆的长夜
长夜里嘤嘤的哭泣

（还有，殷红的血……）

不要抒情
要抒也只对着旷野说我爱你
对着荒凉赞叹浩瀚对着死寂赞叹深沉对着一株枯木
冷嘲热讽，然后和它一同流泪

风过处，带动丝丝缕缕的花絮，粉尘，落叶，眼神
相遇时空洞的寒喧和背过身后的自言自语
动物脱落的毛发，情绪的皮屑
人类弃物中轻飘飘的部分
哦，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