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子柔

杜甫说:"国朝盛文章，子昂始高蹈。"的确如此，陈子昂一出现在初唐诗坛上，就以一声近乎天颖的巨响震动天下。这声巨响就是《登幽州台歌》。

而作为这声巨响的第一串激动人心的音符的，竟是这样一行字:"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

者。"笔落惊风雨啊!不服不行。

一篇作品，当我们读到它的第一行字的时候，如果就己经被它深深地吸引了的话，那么，

这篇作品大概多半就是杰作。《登幽州台歌》就是这样一篇俯视千古的杰作，它的光芒遥遥地照亮了盛唐诗坛。

让我们随便列举几篇杰作，看看它们的第一行宇是怎样深深地吸引了我们。

罗贯中《三国演义》:"话说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

列夫·托尔斯泰《安娜·卡列尼娜》:"幸福的家庭家家相似，不幸的家庭各各不同。"

卢梭《社会契约论》:"人是生而自由的，但却无往而不在枷锁之中。"

《邓肯女士自传》:"一个小孩子的性格，在母胎里便己注定了。"

但丁《神曲汕 "方吾生之半路，恍余处乎幽林，失正轨而迷误。"

约翰·班扬《天路历程》:"我在这世间的旷野上走着，来到一个洞口，就在这洞里躺下睡了。"

《圣经》:"起初，上帝创造天地。地是空虚混沛，渊面黑暗;上帝的灵运行在水面上。上帝说，'要有光。'就有了光。上帝看光是好的，就把光暗分开了。上帝称光为昼，称暗为 夜。有晚上，有早晨，这是头一日。"

这些如诗如刀的文字，一经寓目，怎能不令人神旺心惊、永志难忘呢?难道我们不曾常常把这些简朴的文字，从记忆深处翻出来细细咀嚼?但是，哪怕咀嚼上几千遍，也是常读常新，余味无穷。套句广告词，"杰作"恒久远，一"句"永留传。

1931年，诗人梁宗倍在谈到《登幽州台歌》时，这样写道:"你们曾否在暮色苍茫中登高? 曾否从天风里下望莽莽的平芜? 曾否在那刹那间起浩荡而苍凉的感慨? 古今中外底诗里有几首能令我们这么真切地感到宇宙的精神有几首这么活跃地表现那对于永恒的迫切呼唤? 我们从这寥寥廿二个字里是否便可以预感一个中国，不，世界诗史上空前绝后的光荣时代之将临，正如数里外的涛声预告一个烟波浩渺的奇观? 你们的大诗里能否找出一两行具有这种大刀阔斧的开国气象?"1934年，梁先生再次谈及此诗，说:"我第一次深觉《登幽州台歌》的伟大，也是在登临的时候。"为什么梁先生是在登临的时候才感觉到这首诗的伟大呢?

让我们回溯到陈子昂创作此诗时的场景，与梁先生一道开始这迷雾重重的心灵探寻之旅吧。武则天万岁通天元年 (696年)，契丹李尽忠、孙万荣等攻陷营州。武则天委派武做宜率军征讨，陈子昂当时在武做宜的幕府中担任参谋，随同出征。武做宜为人轻率，少谋略。次

年兵败，情况紧急，陈子昂请求遣万人作前驱以击敌，武做宜不允。稍后，陈子昂又向武做宜进言，武做宜不听，反而把他降为军曹。诗人接连受到挫折，眼看报国宏愿成为泡影，因此登上蓟北楼 (即幽州台，遗址在今北京市)，感昔乐毅、燕昭王之事，在作了《蓟丘览古》七首之后，乃该然流涕而歌此诗。

幽州台不是一般的楼台。幽州台是一段动人心魄的历史的见证。

公元前3l4年，齐国乘燕国内乱攻破燕国，杀死燕王啥，并在燕国驻兵。燕昭王即位后，发誓要报仇雪耻，千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他怎么办呢?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礼贤下士，招纳贤者。著名的"千金市骨"的故事就发生在这个时候。

燕昭王向谋士郭魄请教招纳贤者的办法，郭隗对他说:"我听说古时候有一位国君想用千金求购千里马，可是三年也没有买到。宫中有个近侍就对他说:'请您让我去买吧。'国君就派他去了。三个月后他终于找到了千里马，可借马已经死了，但是他仍然用五百金买了那匹马的脑袋，回来向国君复命。国君大怒道:'我要的是活马，死马有什么用，而且白白扔掉了五百金?'这个近侍胸有成竹地对君主说:'买死马尚且肯花五百金，更何况活马呢?天下人一定都以为大王您擅长买马，千里马很快就会有人送来了。'于是不到一年，三匹千里马就到手了。如果现在大王您真的想要罗致人才，就请先从我开始吧。我尚且被重用，何况那些胜过我的人呢?他们难道还会嫌千里的路程太遥远吗扩 于是燕昭王就拜郭隗为师，为他筑黄金台。

消息传开，乐毅从魏国赶来，邹衍从齐国赶来，剧辛从赵国赶来，人才争先恐后集聚燕国。燕昭王又在国中祭奠死者，·慰间生者，和百姓同甘共苦。这样过了二十多年，燕国已经变得殷实富足，国力强盛，士兵们都心情舒畅，愿意效命疆场。公元前284年，燕昭王派大将乐毅攻打齐国，五年之间，攻下齐国七十余座城市，只剩下两座城市在齐国人手里。

"昭王白骨索蔓草，谁人更扫黄金台。"站在蓟北楼上沫浴着天风的陈子昂猛然间感到一种孤独。古代求贤若渴的君主，我未及见，后世也还会有贤明的君主出现，但我再也见不到。难道是我生不逢时吗?人生短暂，时不我待，何时才能建功立业、实现胸中抱负呢?此刻，暮色苍茫，天风浩荡，我的心唯与这风云息息相通。

一首好诗，不仅要有现实的意义，还要有哲学层面的思考。《登幽州台歌》恰恰为我们呈现了一个无穷无尽、无际无涯的时空背景，从而引领着我们的思维进入一种更为开敞深湛的哲学层面，去作进一步探寻和思考。这是一种对于宇宙起源和时间本质的追问，这也是一种对于人类命运的追间。

你的生命中曾经有过一次这样的时刻吗?你独自一人在暮色苍茫中登上秋风猎猎的高台，或者迎风站立山颠，此时，你的思绪非常辽阔而高远，完全进入一种澄明的境界，你的全部心思都不再纠缠于尘世的烦嚣和扰攘。就在这时候，你仿佛猛然间被什么东西击中似的，一下子触及到了时间这个匆匆而过的幽灵，你深刻地觉知了时间的存在与流逝，你深刻地觉知了宇宙的永恒与辽阔。你独立苍穹，无限柔脆而又孤独，而时间的沙漏就在你心中水样地流逝。此刻，你己经完全被时间的巨浪所打翻、卷走，你己经完全被宇宙的永恒和辽阔所压倒、淹没。一刹那间，你悲从中来，不可断绝。但这绝不是你对于死的恐惧，而是你对于生的惧悟，是你仿佛与苍茫天地同呼吸时所体味到的喜悦与悲恰，是你暂时攫住永恒又恍然见到自己成为永恒的那一刻一闪而灭时所休味到的孤独与迷悯。时间之矢稍纵即逝，永恒之谜不可复现。苍茫天地之间，你依然独立。此时，你是否感到自己是既孤独而又伟大的?此时，你是否也会发出一声浩叹:"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枪然而涕下。"

这如歌似泣的诗行，难道不是在弹奏一曲宇宙间的永恒之谜?这链铺悦耳的唐音，难道不是在叙说一种不可复现的开国气象?这充满天地元气的精神，难道不是在呼喊自我的悲悯?还有谁能说得这么好呢?是"高台多悲风"的苍凉吗?是"万山之颠，群动皆息"的静穆与彻悟吗?是 "天高地迎，觉宇宙之无穷，兴尽悲来，识盈虚之有数"的唱叹吗?是 "惟天地之无穷合，哀人生之长勤。往者余弗及合，来者吾不闻"的沉思吗?是 "宇宙一何悠!人生少至百"的醒悟

吗?·

万千巨响中，我只听见一个声音在风中传送、飘荡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枪然而涕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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