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的雨

云泥

小时候，父亲的单位效益特别好，每到冬天就会分很多东西，很早很早以前我每天早上就能喝上一杯鲜奶或是吃个面包或是吃馒头。记得十岁的时候，别人的孩子七十斤，我九十斤。

小时候，白米饭是奢侈品，母亲去市里住院，哥哥们在家带我，一小盆白米饭端上来，四个哥哥一溜儿排开，空着饭碗等我吃饱了，他们才端起自己分到的半碗饭吃得香甜。十三岁的时候，别人家的孩子九十斤，我一百零五斤。

小时候，在农村姥姥家大场院里看电影，喜欢坐在屏幕的后面一个人独享与众不同的视觉，声音穿过耳鼓，空旷又孤独，银屏闪烁的光芒笼罩着小板凳上团缩的影子，我会趴在蜷缩的腿上闭上眼睛听电影。银屏像一盏聚光灯，那时候我七岁，别人家的孩子在哪里，我不知道。

小时候，姥姥的烤火盆成了我守望的天堂。夜里，三哥爬上大队的屋檐下摸家雀，麻雀蛋，用黄泥包好扔在火盆里，一会儿火盆就会冒出缕缕肉香。三哥总是微笑着看着我和四哥口水落到火盆里，发出滋滋的声音。我用胳膊肘拐着四哥掩饰小小的尴尬:“你淌哈喇子了。”四哥眼睛瞪得像牛铃铛，拳头捏得像爸爸打铁用的砧子。“再敢说我揍死你”。小时候的被窝是铜墙铁壁，只要蜷缩进去，天地混沌，我是蛋生女子，脆而软弱。那时候我几岁？已经记不清，只记得哥哥还偶尔还尿床。

小时候，姥姥家的村中间有一口老井，井口边有一个长长的马槽，小舅舅每次挑水之前总是先摇上来一桶水，井辘轳吱扭吱扭呻吟，桶里面的水摇晃得七零八落，剩下的被小舅舅哗的一下倒进马槽里，水桶里的水争先恐后的奔腾着，从这边流向那边。栓在槽子边不知谁家的马，相互打着响鼻踢蹋着马蹄，点头表示谢意，然后滋溜滋溜的饮上一气。马槽子里的水渐渐变少，你能看见满槽清水瞬间见底，年久的木槽裸露出岁月的痕迹，一条沟壑就是段故事，颜色越深故事越有勾头。

冬天里的这口老井被厚厚的冰包裹着，我总是趴在井口看打上来的井水又落回井底清脆的声音，每次都被小舅舅一脚卷到一边，我像肚子上按了铁条顺着井沿上的冰坡，被卷出去很远很远。小舅不言不语，打上一桶水习惯性的倒进水槽，马儿们喘着粗气无限畅饮。寒冷的空气把马儿们呼出的热气牢牢的钉在水槽边上，水槽被厚厚的冰层包裹着像水晶一样晶莹剔透，又像冰糖让人生出欲望，不止一次我伸出舌头去舔那厚厚的冰层，舌头被粘在上面留下的血丝和小舅舅咒怨的吆喝，连同他挑着水摇晃着小心翼翼的走下井沿的样子都在我的泪水里开始模糊。那时候几岁呢？我已经忘得一干二净了。

小时候，农村没有弄堂，各家各户的院子形同虚设，土坯房旁边的大烟囱和苞米楼子、小下屋成了我们游戏的堡垒，我们小伙伴都是谁呢？好像这些都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每天晚上回到家头上，身上都是灰尘和苞米叶子，坐在炕上吧嗒吧嗒抽着长长烟袋的姥姥不出声儿，一个旧时代的瞥视足以像一根针扎进你的心里，我那时候总是溜墙根儿，蹭进屋子，绕着大圈躲过姥姥的视线，可是屋子太小了，无论我怎么绕姥姥的眼神总像佛祖的眼睛跟随着你，有时候让人敬畏有时候让人恐惧。

小时候，因为一个烧饼狠狠的被父亲揍了一顿，那个本该属于我的烧饼被三哥早早的偷吃掉，他若无其事的跑出去玩耍，我在家里哭得地动山摇，那天家里正好有客，母亲怕丢丑，想把我的嘴按上拉链，止住我的哭声，我用锯子一样的牙齿咬了母亲一口，父亲从里屋窜出来，一只大手拎起坐在地上大哭的我，一巴掌，世界即静，我成了一尊石像，驾着一朵祥云来到院子里，手里捧着一个馒头，我一边扒皮塞进嘴里，一边好像要把三哥嚼碎生呑了咽下去。

小时候，因为长得难看，总招惹鸡鸭鹅狗追撵，好像我上辈子欠了它们似的，公鸡啄爆头，鸭子钳得脚脖子青一块紫一块。大鹅像一辆轰炸机追得你鬼哭狼嚎的奔跑，就是这些根基四年级前学校的百米赛我总拿第一。

小时候，我的玩具是弹弓，火药枪，烟盒，弹珠，铁环，铁盖子，功城。女孩子玩的嘎拉哈，皮筋，跳格子跟我完全陌路，我那时笨得出奇，每次都拖人后腿。邻居男孩儿刚好与我相反，他迷恋一切女孩子有关的事情，我总是嘲笑他还能不能活得再精细些？他一边把沙包抛向天空一边把玩火炕上的嘎拉哈。眼睛里对我抛出百媚般的不屑，哼！什么时候你扎上辫子才轮到你跟我说话。

每到这时我都语塞，跟玩伴搭钢铁城堡磕掉伙伴的一排前门牙；捉迷藏被狗追咬烂大腿；怂恿邻居家的姐姐用四轮车车箱当翘翘板，从这头跑到那头，车箱轰然倒倾，邻居家姐姐鼻梁骨瞬间塌陷；大街上捡了一把火石枪在手里还没摸热就被告密，我妈拧着我的耳朵带我去道歉，告密那小子眼睛里的坏仿佛我得不到谁也玩不成。

捡回来的小时光像被击碎的玻璃碎片，常常出现在我的记忆里。人越老记忆越清晰，有些都已经磨了边儿，磕碎了沿儿。小时候慢慢变成了那时候，那时候慢慢变成了从前，总有些中途丢弃了，忘记了当初。可是，忽然有一天这些碎片又重新回到记忆里。从前还有多少时间可以延续？不都是在这渐渐稀少的小时光里。

201506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