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蓝田人(转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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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蓝田人 

孔明



提起我蓝田人,应该说天下闻名。翻开中学历史教科书,就有“蓝田人”的光辉头像:高突的眉骨,长撅的嘴巴,夸张地突出阴柔而傲慢的冷俊。这是当年人类学家根据考古出土的蓝田人女性头盖骨化石复原出来的。真头藏在北京,仿制的石雕至今坐落在蓝田人遗址的公王亭下。我的故乡在横岭,川道人叫北岭,与公王岭相望。岭与岭之间,横一条黑油油的公路,隔一条清幽幽的灞河。公王岭在玉山北麓,蓝田人头盖骨化石就出土在岭的头上,山的脚下。出土的时候,传说是个美女,远近人闻讯而往,却只看见一堆新刨的黄土。我上白玉堂的时候,公王岭上正修亭子,栽松树和柏树,全校的男女生排列,自灞河边蛇一样蜿蜒直上,一盆盆水手手传递,就像传输带,源源不断地注入岭头新种的松柏根部。随后,一尊石雕的女性头像被安置在亭子下,坐南朝北,彷佛俯视灞河,又仿佛远望横岭,至少可以望见我的故乡杏树凹。少年时代常做关于美女的梦,梦中女子都是那一副尊容。受了梦的指引,每有朋友自远方来,我必要领到公王岭上,伫立亭下,发思古之幽情。公王亭已为松柏覆盖,外观是一片森林,进去是一片林荫的花园。考古学成果给了今人合理的想象:百万年前,灞河极有可能就在脚下,弯腰即可取水。当时气候暖湿,森林茂密,动物成群结队。人已直立行走,掘穴而居,狩猎而生。由于猛兽与人为敌,估计生活不会浪漫得天天吟诗。

土著的蓝田人应该都是那个美女头盖骨的后裔。然而,一百万年太久,现代的蓝田人与那个头盖骨究竟有没有血缘关系,只有天知道。随着年岁的增长,我对那个头盖骨越来越有了亲近的感觉。那种阴柔而傲慢的冷俊,不正是现代蓝田人的气质版本?我时常端详身边的蓝田人,那种扬头卖脸的傲势,那种背着手走路、袖着手说话的姿势,那种头总是前倾的蛮势,不正是“蓝田人”头像的延伸、传承么?和蓝田人打交道,看见蔫蔫的,说话却噌噌的,即使说软话,话里也带钉子,听着不舒服,又不知道该如何反驳。你到蓝田人的饭馆吃饭,你说盐淡了,老板说:“盐罐在那里,你不会调么?”你到蓝田人的玉店里买玉,只看不买,店家就不理你;你讨价还价,店家更没好气;你说人家的贵,人家必说:“那你买便宜的去!”你到蓝田人的书摊上买书,你问:“这本书多少钱?”摊主没好气地噎你一句:“书上有定价,你自己不会看吗?”你坐蓝田人的长途汽车,你说太拥挤了,车主会回敬你:“满地跑的小轿车,你去坐么!”我领了朋友去逛东汤峪,向路人问路,他把脸别过去,却甩来一句:“听口音就知道是本地人,张啥嘛!”哭笑不得,还不知道该怎样向朋友解释。生气,你气你自己去,揶揄你的人早转过身揶揄别人去了。

得理不饶人,不得理也不饶人。吃亏占便宜,都要在明处。你说我欺负你,我就欺负你,嘴巴上绝对不服输。打不过照样还手,鼻青脸肿,仍骂声依旧。一次打骂就结仇,又记仇,记心里,十年二十年抹不去。仇在心里,更在脸上,不掩饰,不装熊,照面不招嘴,撂个软话,门也没有。和你好,好得一个人似的;和你恼,恼成你见不得我、我见不得你,哪怕父子兄弟都形同路人了。见不得官,见不得富。邻居出了官,偏不套近乎;邻居成了暴发户,更不屑一顾。眼见当官的走过来,脸偏要朝天;见有钱人摆阔,一脸鄙夷之色。凡事少求人,不得不求,也不低声下气。比如借你的钱,给了,不说谢谢,不给,就给你一句:“不就是多俩钱么!”甩袖而去,此后你不认得我,我也不认得你了。

说蓝田人是一堆沙子,可能言过其实了;说蓝田人是一堆石头,可能最恰切莫过了。老婆孩子热炕头,轻易不肯出门的。不出门,就窝里斗,你不服气我,我还不服气你呢!你要往东,我偏要往西;你说擀面杖是直的,我偏说牛跟斗也能擀面。你说你要领大伙儿致富,我白你一眼,“哼”你一声,背手扬长而去。你穷,瞧不起你;你富,不正眼看你。表面上一团和气,骨子里叫着劲,非要争高低。见不得人富,却喜欢斗富。最明显的就是盖房子。人老几辈子,总比着屋脊,非要盖过邻居。你一砖到顶,我就全贴瓷片;你盖了两层,我就二层上再戴个帽。喜欢显摆,买了摩托偏要放在院门口。我的老家有户人家,除夕之夜被人偷走了五辆摩托。这户人家有五个儿女,个个都在城里打工,过年回家,一家一辆摩托。老父亲发话:摩托都一溜儿摆院门外边,让过往乡党看了羡慕。不想没过夜,五辆摩托全都不翼而飞。

窝在家里,被视为没出息,就成群结伙儿出去。去了外地,不论做啥都扎堆,弄得谁也揽不到活儿。却不抱团,各是各的打算。见不得乡党比自己混的好,自己人拆自己人的台,面对面称兄道弟,背过身就说三道四。一单生意,宁愿和他乡人分享,也不肯分乡党一杯羹。这样做的好处是,自己混好了,腰杆就能挺直,回乡里去就自以为比人神气,岂不知别人正发着狠诅咒呢!我有个朋友开临街诊所,看病者络绎不绝。病人找不到门,问邻居,邻居说没这个诊所。我的朋友出诊,门上了锁,有外地病人慕名而来,邻居说:“骗人,让查封了!”朋友去理论,邻居不否认,反问:“你不骗人,一街的人,谁找你看病了?都是外地人!”地头蛇,惹不起,只好由人家说去。

常有朋友一见我就撂一句玩笑:“马卡来了!”我必要正色纠正:“马卡是蓝田县老爷的光荣称号,我等县民后裔,何敢假冒?”然后就说出一段故事来:清光绪年间,汉军正白旗人李恒良任蓝田知事。一日,有兄弟俩为争一具碌碡来到衙门,老李不知碌碡为何物,就断一分为二,围观的群众哗然,纷纷说“这个老爷马卡”,老李不解“马卡”何意,问于师爷,师爷不敢实告,就说:“这是赞美老爷呢!”李老爷听后哈哈大笑,当众慨然言道:“这点马卡算什么?今后我老爷要多马卡有多马卡!”实际上,“马卡”是骂人的话,大意相当于“糟糕”吧。“马卡”老爷一走了之,却让蓝田人背上了“马卡”的骂名。

当然了,“马卡”是这么个由来,但蓝田一些人的行事做派,确实有“马卡”之嫌。我有位朋友去蓝田悟真寺,向路边等车的两个农人问路,农人说寺院就在他们村子附近,愿意带路。等农人进村下了车,才知道路绕远了去了。我的这位朋友一见我气就不打一处来,说:“你蓝田人就是马卡!”某年,某人到蓝田县挂职副县长。他想体察民情吧,就独自在公路边转悠,一辆跑运输的客车忽然停在身后,跑下来两个壮汉,不由分说,连拉带拽,把他掀上了车。他说:“我又不去西安,干吗呀?”车已奔驰,他急了,说他是县长。司机嬉皮笑脸说:“我还是县长他爷呢!”车开出了十多公里,上来一位乡长,认出了挂职副县长,恭维道:“县长也坐班车呀?”司机认得乡长,吓得尿了裤子,一车的乘客不管不顾,掉转车头,就要送挂职副县长回县府。过后,这位挂职副县长自嘲道:“人说蓝田老爷马卡,我看那司机更马卡!”还好,他嘴上留情,没有把蓝田人一揽子都包括进去。

蓝田是勺勺客的故乡。据说当年巴黎最有名的烹饪大师就是蓝田人,是否属实,我没有考证,但不争的事实是,到全国各地旅游去,不留神就能遇见一个蓝田厨师。何以蓝田人热衷做厨师呢?我不知道缘故,却知道蓝田有两个怪现象。一个是蓝田没有自己的菜系。到蓝田去,有名的不是菜,是小吃,吃过的人都津津乐道,但小吃都与厨师无关,而是出自乡村巧妇之手。另一个是回到家里,大老爷们是不进厨房的,是等着吃饭的,有的连风箱都不拉,似乎做饭像生小孩一样,天经地义是女人的本事。即使到了新一代人手里,这种现象要改变,仍然需要时日。我有时候揣测,蓝田出厨师,可能和穷有关。蓝田人穷,也是出了名的。我的婚姻当年不顺利,岳父母反对的理由之一,就是嫌蓝田人穷。人穷志短,要活就要吃饭,做厨师至少能饱肚子。是否如此呢?留待好事者去探讨吧。

蓝田顾名思义,次等美玉之谓也。从古到今,蓝田玉是出了名的,怪在直到现在,蓝田玉没有成为支柱产业。上世纪70年代,我在县城上学,常见有人在公路上转悠,背手拽拉着一根绳子,绳子拴着一块长方形的石头,人说是蓝田玉。这样拽拉着,等于是打磨,过些时日,一个光滑透亮的美玉枕头就炮制成了。这是蓝田玉最早被派上的用场。其后,市场上有了玉健身球和蓝玉镯,都卖不上价的。蓝田玉的产地在玉川乡,该乡既未因玉而出名,也未因玉而率先脱贫。有一年,我去玉川乡,看见农人用玉石垒院墙,甚至有用玉石砌猪圈的,当时我很惊讶,农人却反应平淡:“满山的石头,谁稀罕呢?”山外人稀罕,就以低廉的价包山开发,最省事的开发是用雷管炸,炸得漫山遍野都是碎玉片儿。遭人诟病,也遭人羡慕,常有外地人借着旅游考察跑了来,付很少的钱,或者不付钱,就能拉走一车玉。玉越来越受到了青睐,卖玉的人也就多了起来,只要是旅游景点,少了饭摊、饭馆,也少不了玉摊、玉店。县城里的玉店更多,一家挨着一家,甚至有了玉器一条街。怪在外地人去店里选购,十之八九买到手的,并不是蓝田玉,常常就有顾客较真,店主人面不改色,还振振有词:“玉都是一样的,何必非要蓝田的?”更有反唇相讥的,云:“你自己看走眼,怪谁?”我有位朋友就遭遇了这种窝心事,向我求助,我去说和,女店主反而说我坏她的生意。后来,总算弄明白了:也不是蓝田人存心糊弄外地客,实在是蓝田玉名气大,却工艺跟不上,玉质硬,质地不理想,做出的玉器不吸引人的眼球;外地进来的玉器,是不是真玉还在其次,关键是好看,一看就像翠,晶莹剔透得诱人买。因为在蓝田地面上,那掏了高价的买主都以为买的是蓝田玉。这种现象听而任之,蓝田人“马卡”的名声恐怕要永远背下去了。

也不能说蓝田人就一无是处。我觉得蓝田人就像蓝田玉,玉不凿,不成器,就这个理儿。蓝田玉不纯是玉,还有石,当地人叫玉石。司空见惯了,不稀罕,就直接叫了石头。不论怎样叫,蓝田玉就是蓝田玉,质地硬,却也容易碎。太硬了不好加工,也难造型。可不硬的是软玉,软玉不是蓝田玉。玉是含在石里的,不识货的人,就把玉石当成了石;玉里也包石,不知玉的人,就把玉石当成了玉。玉里又藏翠,有翠必有瑕,这便是造化的用意了。中国有女娲补天的故事,连天都要补,何况玉乎?怪不得蓝田玉,次等美玉之谓也。上等补天了,次等留人间,也不错,道是无情却有情。论起来,蓝田玉不可替代,别的玉即使比蓝田玉好看十倍,也不能与蓝田玉同年而语。道理很简单:油比水贵重,油代替不了水;空气不值钱,人须臾离不开;阳光没有月光神秘,却万物生长靠太阳。比喻可能不恰当,但得出的是硬道理:石里有玉,玉里有翠,翠里有瑕,瑕里有造化之道也。蓝田玉之妙,妙在有道,道在日常应用中,难道还不够世人玩味么?

蓝田玉是要玩久了才知其所以好;与蓝田人不深交不能了解蓝田人究竟好在哪里。恨你是恨在心上,可爱也是爱在骨头缝里;恨你没商量,爱你也不含糊;爱急了敢剖开心让你看是白是红。蓝田人要是知道了你是对他真好,必把心掏出来交给你。蓝田人不对你好,你可能没感觉;要真对你好了,你就只有感动的分了。蓝田人是有缺点,有毛病,可缺点和毛病常常是可敬可爱的另一面。老实是遗风,不是愚昧;淳朴是传统,不是落伍;贫穷是过去,不是未来。生冷硬倔不是蓝田人独有,关中道里的父老乡亲身上,都有此禀性。面上冷,冷里不藏刀,冷里有心知好歹;嘴上硬,硬里不阴险,硬里有情知深浅。好像很“保守”,“保守”的是不出门,见识短,站得低,看不远;好像很“马卡”,“马卡”的是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一些地方不文明,不卫生,不先进,可偏偏是那些地方距离人性最近,就好像越是落后的地方生态环境越好一样。小时候,母亲常说,她晾在外边的床单铺到邻居的炕上了,上门去索要,人家不给还大打出手,疙瘩由此结下,从此鸡犬之声相闻,两家不相往来。有一年春,我家里在门前的园子里盖房,庄基地要向南撵三尺,撵到了邻居的园子里。先不说人家让不让撵,眼面前就有两颗桃树矗立着,桃树正开花。父亲息事宁人,都想不撵了,邻居却砍了桃树,说:“吃桃是一时的事,盖房是一辈子的事。”至此,两家和好。仔细想,都是贫穷种的根。邻居富裕,能看上别人家的床单吗?

蓝田人也在变,只是变得让老辈人看不惯了。在老辈人眼里,庄稼是命,地是命根子。现在呢?年轻人一出校门,就嚷闹着进城了;不进城的,心思也不在地里,早晚思谋挣钱的道儿,有的走正道了,也有的走斜道了。坡地返耕还林了,平地都规划盖楼了。耕地越来越少,人口越来越多,老人担忧:遭个年经怎么过?但年轻人永远乐观:住楼了,安电话了,手机别在腰里了,出门就有车了,摩托比自行车多了,卫星电视都没人看了。在城里一立住足,就老婆孩子都走了,只剩下老人在家看门护院,听秦腔、晒暖暖(太阳)了。人是进城了,可一个电话就招之即回了。谁家有个红白喜事,人都一窝蜂涌回来,过完事又一窝蜂涌走了。老人捋着胡须说:乡村不像了乡村,倒像一个旅游景点了。笔者写到这里也不能不感叹:蓝田人也不像了蓝田人,倒像都市人才和劳动力的毛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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