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娜伊斯·宁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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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犯了许多错误。我错在于过于理想化。我错在虚构了一个世界,我在这个世界里,而且还邀请其他人也住进来。在这个世界里之外,我根本无法呼吸。我错在生活得过于严肃、沉重;但我从未犯过生活得过于肤浅这个错误,我一直生活在深处。”
——阿娜伊斯·宁
一直想读一个女人的日记。
我并不知道她是谁。
对她的身份,没有任何预先的设想,她可以是一个传奇,也可以淡得出奇,只是希望,她具备:内心的诚实。
还希望,她生命与精神的边界幅域辽阔,没有被习俗与观念定格,无论那些观念来自庞大的男权世界,还是激越的女权世界,她对世界对自己有独特的认识,并且心怀勇气。
在个人的体验、大脑、语言无法触及更无法覆盖的地方,世上的某一个地方,想确认,有某一种人,准确地说,某一种女人,在坚持创造一种活法。
——生命格局在均码之外。
读完《阿娜伊斯·宁日记》(写于1931-1947年)四册半年了,读她时,就感觉,她,我想读的那种女人,那种日记,出现了。
很早就想写笔记,写下好几个开头,又一行行抹去。
我知道是为什么?
是生活和精神边界带来的问题。
人被一桩事物吸引,理由千奇百怪。
有时,是因为在千万人中认出你,同类相息。
有时,是因为异质性,那人那物象征自己不曾到达的地方。
阿娜伊斯·宁,对我就是后者。
宁,区别于我经验世界中的任何一个女人。
读宁,激赏与陌生,同样强烈。
偏于单向度的人,面对那种没有障碍的自由体时,时常招架不住。宁的百万日记,让我时常溺水,这源自我实在偏于单向度,有的观念已经定型,需要吃力地敞开,才可以产生出新的容量,去接纳在我常识、经验、理解之外的人生。
读着读着,我开始拆掉自己先前的一些观念之篱。
放空部分自已。
拉升精神韧带。
接纳异质存在。
读完宁,感到这个女人给予我的,太多。
越想写她,越不知从何入手。
一个碗,怎么能装下一片海。
我就是那个端了好久的空碗,看着满满当当的宁,怔怔无言。
所以,一直难书。
探索
当下与回忆,一定是不一样的。
阅读,也是如此。读宁已经是上一场冬事,春天过了才写笔记,回翻在书中的铅笔划痕,每一道都是那时读它的地标,精神激发像密布的雷,随处都可能踩响。现在,只能绕过大部分划痕,依着缘分稍稍带走几条,否则,若一点一点的感想全部记下,这篇笔记将被无限延期。
经过时间,书籍的理解也会被重新隽刻,像走出山外的山民,回过头,远看生息的大山,原来它雾散的棱脉是这样。
读宁时,她的日记太翔尽,生活,艺术,感情,迁移,交际,精神,思想,线索如此之多,文字表达精准入骨,正如她说一天的日记要是一本书,那么她17年的日记,真是令人望洋兴叹。
把四本书放在一边,慢慢地想宁的样子。
那千万条线索似乎自己在整合归流,所有时刻的她,所有不同的她,我喜爱的不解的相斥的她,都是一个她,是的,她繁复,多彩,无法以一概之,但是一个整体。
“一种适合万事万物的广大无边的意义根本不存在,我们每个人赋予生命的意义只有一个,是个人意义,个人情节,……要找到一个统一的无所不包的意义是错误之举。……我不热衷于任何政治运动,这些运动充斥着盲从和不公正,但在面对每一个个人时,我的表现是民主的、人性的。”
“我自己就很确定,可界定吗?我知道我自己的局限。有些经验我就唯恐避之不及。但我的好奇心、创造力又促使我跨越这些界限,跨越我的个性。”
“冲突在女性的自我与创造性的自我之间发生。女性的自我想要活在男人统治的世界,与男人和谐相处;而创造性的自我则能创造一个自己的世界和节奏,无法找到共同分享的人。”
“我渴望冒险、扩张、狂热、幻想、狂妄。”
“非斯(北非摩洛哥的第三城),是可遇不可求的都市,是我内心的化身,我对它万分着迷。非斯,戴着面纱,完完整整,无穷无尽,错综复杂,丰富无常,我迷失了自我,重新有了对神秘求知事物的激情,对极多不明事物的激情。”
宁是一生关注自我精神生长的女人,爱生活爱艺术爱亲人爱男人爱女人,每一样她切肤地爱着并痛着,但她不被生活淹没,她顽强而有意识地拒绝成为社会定制的标准女人,她迎接她的体验,忘记概念,消化它,然后,再上路。
动荡不能淹没她,同样,安稳也不能熄灭她。
她创造,不模仿。
对生活,对感情,对人性,对艺术,对一切。
她不是生活的模仿者,不是观念的趋从者,不是艺术的附庸者,从生活方式到精神生长,虽然,她保持很大的敞开性,她与外界的互动一直都是活水流动,像舞步一样没停止过旋转,但她一直保持自己的重心,坚持作一个探索者。
她建设,不破坏。
她行走在男权建构的世界,小心携带着自身酿制的精神独立性,也许有人视之为小剂量的“毒”,与世界共处。
她并不是女性主义者,相反,她与男人,对话,不对抗,相爱,不相恨,正是在这样的回合中,她对自己对世界的精神探索,趋于完整。
她正视冲突的存在,外部的文化的性别的内在的冲突,她从来不认为和谐就是一切,但她努力寻找与自己与外界表达与相处的最佳方式,这方式是自我的,也是人性的、安宁的、温暖的。
不确定性,是她的信仰。
宁的总体形象就是这样,她信仰不确定性、相对性,而非绝对性,所有使人生定格的观念,她不凝滞于此,她的精神格局不局限于生活本身,始终有某种不确定性的东西,牵引着她,向着未知看不到终点的地方,出发。
“我虽做不到四海为家,但知道必须往上攀爬,直到令人眩晕的高处。”
宁,最让我喜爱的部分,就在这里,她创造了女人在现代生活与精神向度中更多的可能性。
她是生命的探索者。
日记
对写日记的人怀有好奇和敬意。
在这里所理解的日记,是一种写作初衷非公开的个人文字,位于生活和心灵隐密的个人角落。它最高的原则,是记录真实,而不是别的,这也是日记体的最高价值所在。
写日记,敢把生命深处的划痕留在纸上,是件勇敢的个人事。
“内心深处的个人生活,永远超越自身的真相。”
“日记是我惟一的挚友,惟一可使我忍受生活的原因。”
“一天的日记应该是一本书。”
“我比较依赖时间。事后回忆有失真实。我渴望真实。真实,一定要在生活时,在记忆新鲜时,在没因距离或时间变味前,立刻记录下来。”
“日记是我的毒品、麻醉剂、鸦片烟斗,是我的毒药、我的罪恶。……我须在梦中再活一次。梦是我惟一的生活。”
日记是“一座孤岛,呆在里面就能在异国他乡隐蔽起来,写法语,梳理自己的思想,抓紧自己的灵魂,不让它弃我而去。”
因缘如水,自有来去,只有人渐渐阅世多了,从遇到相见到学习道别,一次一次的回合多了,才开始对生命中的变幻生出了相应的顺服心。
宁是一个一生历经辗转的人,日记开篇便用工笔一样的细致手笔描写她在法国巴黎郊外路维希安的房子,她身心寄托之处,到了第二册日记,几年之后,她不得不离开这里,拍卖旧家具,像告别故人,“每一件拍卖掉的东西都是我过去的碎片。”大悲大喜。
再到情感,从父亲,到长大后的男人,友谊,回头看,都是阶段性的,有过浓烈,有过疏淡,微笑告别,再到下一站。
再到生活,从法国,到西班牙,再到美国,曾经的欧洲故国在二战之中不知不觉变成再也回不去的昨日的世界,而美国是簇新的陌生的断裂的,宁半生寄居于此,直至终老。
种种的阶段性,在她的经历中是特别显著的生命痕迹。这些,让我理解了奉行不确定性和钟爱自由的宁,为何单单对日记如此倾情,不是别的。
宁后期曾为自己建造了一座船屋,整个创意来自于她做过的一个梦,船,也隐喻了她航海般的人生。也许,这部份得益于欧洲现代的蓝色文明,再具体下来,得益于她西班牙的文化血统,热爱狂想、体验、动荡,各样的辗转,像停不下来的红舞鞋,活着就是不住起舞。
动荡,对这个西班牙女人,不算什么。
即使如此,她仍然想抓住某种可以有归意的东西,她想找到某种存在,是她可以一想回就回得去的地方。
这个惟一性,不是父亲,父亲游荡了,不是某种具体的情感,无论男女,他她们,对她,都不知不觉成了阶段性的同行者,有相送的站台。
日记,惟有日记,从她忧郁的11岁开始,就与她同在,从没有分离过。又想起那个关于树洞的传说,人总有什么叫秘密或不叫秘密的东西想说,可不是每个人都找得到听的耳朵。
找到树洞的人,有福了。
也有人,比如宁,没想过把某个具体的人当作树洞,她懂得什么叫全部的人生?什么叫具体的部分?她把情感、艺术、精力投给一个一个的人和她所爱的艺术,这些,都是饱满的部分。她纵有离愁,也很少失望,她享受她与对象共生的阶段成长。
也许,每一双不断翻飞的翅膀,需要的不只是天空和云,它更需要落地时承载生命的重心,这是它起飞的前提。
她惟一性的全部,给了日记。
艺术
“艺术是治疗精神痛苦的良方,可减轻普通人生活中的恐惧和苦难。”
“一个人、一本书、一首歌可唤醒他们,将他们从死亡中拯救出来。”
“作家在精神上应是一片原生态的汪洋,能奔向四面八方,能一路通吃,能如涓涓细流涌入每道沟壑,注满每道洞穴。”
宁,这个女人,是个天生的艺术家。
她的一生,有过滋长艺术的外部环境,有过埋葬艺术的时代碎屑,艺术,一直是她所热爱的不弃的精神的白日梦。
“我生活的世界,生活的每座城市,都是作家、画家、音乐家、舞蹈家、表演艺术家的家园。”